舒捷说的这番话，苏宇珏觉得自己多说也无用。不过今日舒捷能出门迎接，热络招待，自己的身份多少他还有所顾忌，那么王远凌在牢里的待遇应该会被优待。
苏宇珏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手臂搭在车窗上，左手的食指和拇指相互摩挲。
“我看他要的是一笔钱，没有一大笔钱他是不会放人。”看舒捷的态度，幼灵觉察到他话里暗示性的意思，无非是盯住了苏宇珏出面帮忙的缘故，要狠狠敲一笔。
听到幼灵的话，苏宇珏转过头看她，背着窗外的光线，他的面目暗沉，嘴角微微上扬，没想到幼灵如此通透。
苏宇珏笑着说道：“我的面子还不足以让他们军阀之人说放人就放人，他们当兵的最重要的就是树立威望，要是如此容易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人，以后他们的面子可往哪里放。”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今日碰壁他也不生气。
“我保险箱里有十根金条，可以先送过去当做见面礼，只要他说个数字，我都会给他凑足这笔钱。”幼灵坚决地说道。
苏宇珏嘲讽地一笑，悠悠地说道，“恐怕他要的数字赶上一家公司。”
果然不出他所料，苏宇珏携着今天第二次登门时，舒捷拐着弯儿要一大笔现钱。
“可以。”没想到幼灵听了一口答应，这倒让苏宇珏吃了一惊。
幼灵解释说，“我投资了一大笔钱在交易所里，收益都很高，完全可以支付这笔钱，也不会影响公司的运转。”停顿了一会儿，她接着道，“说来也得谢王远凌，还是他介绍来的交易所。”
苏宇珏心中立即警觉一分，问道，“钱都是经过你的手，还是他?”
“一直是我，每笔交易的收入王远凌也都记录在账簿里，我也一直和账房的人有核对。”幼灵不觉得哪里会有纰漏出错的地方，苏宇珏的担忧她先前考虑到过。
看幼灵没什么担心的样子，苏宇珏还是不放心，说起这些天查到的事，“听人说王远凌被人绑走之前，有大半年都是花天酒地，捧戏子，转柳巷，dubo，花钱如流水。他一个公司的小员工哪来的这么多钱。”即便打着他的名号，也抗不过大半年的奢侈挥霍，毕竟租界这里还是洋人管辖，苏宇珏肚子里思忖。
说起来这个王远凌还是称呼苏宇珏为姐夫，这才被舒捷压着不放人，想从苏宇珏身上刮取油脂。这话说出来会让幼灵无地自容，苏宇珏直接忽略不说了。
苏宇珏的这番话，让幼灵也开始警觉起来，越想越觉得怀疑。连忙叫人把账房的会计叫过来要核对账簿，等了半天，过去叫人的人独自回来，说是找不到会计。连忙又询问其他人，再联系他家里的电话，原来人已经有两天没来了，还是王远凌出了事后，如今这个人仿佛消失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了。
幼灵警铃大作，当即冲出公司拦住一辆黄包车往西街的交易所去，身上只着一件长袖呢料套装裙，双腿是丝袜配高跟鞋，跑出去的时候完全忘记还要披上一件大衣。寒风刺骨刮在她单薄的身子上，面色唇畔发白，心中不安地恐惧占据了全部。
下了车，公司门庭依旧，大门敞开，可是里头却是空无一人。纸头纸屑散落在地上，两侧的大屏幕关了灯，屋檐高深，屋子里黑暗空洞。幼灵抚在门框上，看到这一幕人去楼空的场面，犹如棍棒一头砸下来，砸的她头晕目眩，不知方向。
门头的光斜射进入，她的影子被框进门框里，影子斜长一直延伸进入到最深的暗处。隔了一会儿，她才慢慢移动脚步往里走。步伐虚软，几次脚尖踢到前面的脚跟，摇摇晃晃走了一圈，确实已经没人了。
幼灵瘫软在沙发上，呆滞的目光往四周看看停停。
苏宇珏跟在幼灵身后追，跑到门口时伸手取过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再追出去，她已经坐上黄包车走了。自己的私家车停在后街，左右环顾一圈看到后面跟上来的黄包车马上招了招手，跳上去，一路跟随过去。
从口袋里掏了一块大洋直接扔给车夫，大踏步往交易所里走。刚进门一眼瞧见幼灵魂不守舍的坐在中央的漆皮沙发上，娇小的身影在阴影中渺小脆弱，仰着头，一双空洞的眼睛四处翘望。
苏宇珏来到她身旁，俯身先将手腕上带过来的大衣给她披上，然后默然在她身旁坐下。他环顾四周一圈，看这样子这里的人和那会计是一伙的，听到王远凌被抓的消息，以为是事情败露就一起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我陪你去警察厅先报个案，警官虽然不一定能干事，但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少也会出些力，我也会派人去找这些人，两股势力去找人用不了多时就能找到。”苏宇珏轻声说道。
幼灵神情依旧恍惚，不知有没有听进他的话。过了好久，她嘴巴轻启动了动，低低地说了一句，苏宇珏没有听清，低下头凑近她嘴边听，“公司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还是含糊不清的一句话，但苏宇珏总算听清楚。
幼灵目光怔怔地望着前面的大屏幕，说的话并非是问苏宇珏而是她自己，——她该怎么办。她仿佛看到一所在她手中建立的房子，被风霜雨露侵蚀，一点一点的剥落凋零，最后倒下。她不敢往下想，可是恐惧和未知的漏洞如一个无法填补的大洞等着她自己掉进去，连同其他和她命运相连的人。
看到她这幅样子，苏宇珏心中很难受，不自觉地伸出手握住她冰冷卷缩的手，一绺儿的卷发散落在她的脸侧，他伸出指头轻轻撩起掠到她耳后。
“我们一步一步来，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难事，你有我。”幼灵表情微动，转过脸看他，目光仍旧是呆呆的。
苏宇珏知道她现在处于极大的消殆当中，思考东西很慢，他一字一顿有意放慢了语调继续说道，“我们先回去查清楚公司亏损了多少钱，这笔钱我先来弥补，以后可以当我持有的股份，或者作为红利给我，这以后再说。维持公司正常运作才是最重要，遗失的钱就当是投资在交易所里，哪有什么股票和证券是稳赚不赔的，不然中国遍地都是商人了。”
幼灵看他的双眼里慢慢焐出泪雾，嘴巴不受控制地在颤抖，半响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哑这嗓子说了句，“谢谢你。”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如豆大。
苏宇珏微笑着用指尖拭去她滑落的泪水，面容温和友善，此时看幼灵仿佛看到了从前刚认识的她，脆弱敏感，仍旧需要人的保护和帮助。他扶着她往门外走，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肩膀，外面下起了小雪，刺目的雪光瞬间入目，眼睛不觉眯起。
这条巷子偏僻，需要走很长的路到外头才能叫上车。苏宇珏跟着幼灵亦步亦趋走着，幼灵还没有从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需要依靠他慢慢走。点点的小雪如盐粒一般打在脸上，落在肩头，幼灵鼻子脸颊冻得通红，时不时地擤擤鼻子，有点像是在抽泣。苏宇珏低头看了看她，想到在西方时看到的小丑鼻子，想到就不觉笑出了声。
幼灵疑惑地抬起头看看他，仰着脸看得一清二楚，苏宇珏又笑开了声。眼睛中有星光闪烁，雪花掩映，衬得他唇红齿白十分好看。幼灵看愣了一下，他不笑的时候如寒玉薄冰，微笑时如星月光华，看到他的笑容，幼灵的心情也舒缓了许多，虽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走过一家杂货铺，门口摊子上摆放着各色的油纸伞，苏宇珏过去随便选了一把，去付钱的时候摸摸口袋竟一分钱也没有，他没有带钱的习惯，身上唯一带着的一块银元给了车夫，匆匆忙忙地也不等车夫找钱。
苏宇珏愣在原地，神情一下子变得很窘，店家站在他跟前还等着他付钱，看他半天也掏不出一个铜板，神情变得悻悻，眼神也不耐起来。穿的人模人样，长得也不赖，竟是个没钱的主儿。
店家恶声恶气地说道，“你要是不买就把伞给我。”
手里拿着伞，放也不是，拿也不是，苏宇珏回头窘迫地看看幼灵，幼灵竟含着笑在看他。没有想到堂堂的苏大老板也有这么束手无措的时候。
幼灵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拿出几块银元来，看了一眼店家，双手把钱递给苏宇珏，毕恭毕敬地说道，“少爷，钱给你。”
苏宇珏楞了一下，幼灵抬起眼睛向他几分狡黠地眨了眨，苏宇珏会意含着笑随即接过来，中气十足地递给店家，“不用找了，剩下的算是打赏给你了。”
店家马上又变了嘴脸，态度缓和下来，腆着脸从苏宇珏手里接过钱。原来他身边带着丫头，穿的这样时髦竟瞧不出来。
苏宇珏和幼灵转过身，两人对视一眼，不觉噗嗤一笑。
雪一直下个不停，苏宇珏怕雪落在幼灵身上一只手圈住她的肩膀揽入怀里，一面把伞往她这一侧倾斜。走上街衢终于看到对过有一辆黄包车，苏宇珏大喊了一声，朝那人招了招手。
坐上车的时候，幼灵发现他外侧的肩膀上全是雪，没有多想，伸出手很自然地掸去他身上的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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