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时装公司在苏宇珏的帮助下勉强正常运营,但那么一笔巨大的亏空,苏宇珏也没有办法全部填满,毕竟他自己正与朋友们和詹姆斯开庆和轮船公司,这里也需要一大笔资金周转。终归不是自己钱,握着别人的钱去经营,是挑夫身上的扁担。
幼灵心思的负担很重,不仅要面临公司盈利问题,每晚还得备课准备第二天给学生们上的课,整日安排的很忙碌,家里父母来信电话又催得紧。年节在即,想要她回湖州团聚。
此时幼雪和王远凌早早回到湖州,幼灵已经态度坚决地把王远凌辞退,哪怕幼雪再怎么哀求,幼灵不为所动。
“我也想帮助他,可是即便我留住他,公司里的其他员工也不容。过去他常常仗势欺人,人心尽失。而我,”幼灵停顿了一下,一股气涌上胸口,看到幼雪可怜兮兮的模样欲言又止,压制住内心的愤怒,舒缓语气继续说道,“他为了骗我钱给我下了交易所的套,具体我就不说了,你自己去问问他。
我曾也给了他好职位,双倍的工资,即便他不务正业,但至少不会祸害人。出了这样的事,使得公司面临困境,甚至影响到公司员工年末的红利,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受到牵连也就罢了,可是这么多人……”气足声顿,幼灵又是语噎一阵,“他是没办法再雇用了,从前就不信任他,如今——更是!”
幼雪瞪了一双红肿的眼睛,不可置信地听完幼灵的一切。她很不相信,可是她有了解幼灵的个性,如若不是王远凌太过分,幼灵不会如此决绝连姐妹情分也不看。还以为他能改邪归正,步入正轨,却不过是利用自己给幼灵下套罢了。
她没脸再求幼灵,只一味的抽声流泪,怪自己命运不济。幼灵最看不得她这种自怨自艾的模样,容易使她想起过去的自己。幼灵轻轻叹口气,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十几块大洋装进油皮信封里,走到幼雪跟前递给她。
“这些钱你先拿着,王远凌养伤住院肯定需要用到,你自己生活上肯定也需要。”她顿了顿,忍不住再嘱咐一句,“这钱你自己要收好,王远凌不可信。虽然我没办法给王远凌职位,但往后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你我是姐妹还是和从前一样。”
幼雪接过钱,万般情绪浮上心头,双眼泪雾看向幼灵,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幼灵想了一会儿,由衷劝她,“幼雪,婚姻家庭无法改变,你可以改变自己。尝试出来工作,独立自己。”
幼雪霎时瞪大了眼睛,有丝嗔怪的样子从她面容上现过,“我和姐姐你不同,我有丈夫公婆,儿媳妇哪有抛头露面出门工作的。这不体面,不可能。”说着,取下肋下一角塞进在斜襟纽扣上手帕逝泪,手里捏着的那包信封小心地塞进自己胸口的衣服里。
幼灵嘴巴张开又闭合,又是轻叹一口气,撇过脸什么也不说了。
没了从前那么稳定的俸禄,王远凌没办法在消费之高的“十里洋场”里生活,出院没多久,他便带着幼雪回湖州老家。离开之前,幼雪过来和幼灵辞别,幼灵又拿出一叠钱给她,又准备了一些补品食品和几件裁制定做的新衣裳。
幼灵说道:“马上就是年节了,这些东西当做你买的,你带回去给爹娘和弟弟侄子侄女们。我知道你现在手头紧。”女儿回家,又是探亲,不能空手而去,以幼雪节俭的个性即便有买也是无法当面拿出的东西,如若不好还叫邻居笑话,说她没钱嫁了个败落的门户。幼灵都替她考虑到了。
幼雪喜极而泣地提着幼灵给她的两起高高累叠用红丝带绑住的礼盒回专列里,王远凌坐在靠窗的位子,火车开动的时候,那节火车从幼灵眼前开过,窗户里就看到王远凌挨着幼雪坐一起,一只手正往她手里提着的礼盒伸过去,好像要帮忙,但另一只手却捏住丝带要打开,被幼雪拍了一下就缩回去了。
幼灵叹了一口气,那些食品大概没办法送到家里,还好幼灵先前也有所考虑,所以特意订制了一些好的衣裳以防万一。
好容易忙完了学校的事,也把公司员工的红包分完,幼灵才叫人买火车票。先前买过一张以为赶得上那时间,可惜手头上的事没有忙完错过了。如今再去买,就算掷千金也买不到。幼灵被家里人催得紧,自己也焦虑起来,想念父母尤甚,偏偏不能回家团聚。
她以为要留在上海过年,心里头都想好措辞打算电话给父母,没想到苏宇珏的司机马鸣带着火车票来找幼灵。
“许先生,这是我家苏老板给你买好的车票。”马鸣是一直跟随苏宇珏多年的司机,身形雄壮魁梧说是打手保镖也不为过,但人很好。面容凶相,笑起来的时候,蓄着胡须的圆肉脸却是憨憨的,眼圈周围的肉将眼睛挤压眯成一条线。
幼灵惊喜地接过火车票,一看时间还是今天晚上,“他怎么买到的?”
马鸣笑着道:“我家老板知道你要回去过年,但又怕你买不到车票,暗地里老早吩咐我把每日的车票都给买了。只要有出票,就选好可以的时间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火车票给幼灵看,这是从一个月前到现在所购买的所有车票,“你看,还有明天的。”
幼灵错愕不已地接过马鸣摊开掌心中的火车票,最上面是最新的明日火车票。幼灵感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一道暖流从心底流过,眼睛有泪雾泛起。
马鸣看她这副样子,有些后悔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给她看。自家老板还特意吩咐他不让告诉幼灵,自己还自作主张。看她要流泪的模样有些手足无措,焦急地挠了挠额头,说道:“本来我家老板就不让我告诉你,就怕你觉得有亏欠,结果,我……”
幼灵没听进他的话,打断了他,“他人呢?”双手紧紧将火车票握在手心里,声音有些颤抖。
“哦,今日粮油协会的商人们年前聚会,苏老板是协会会长必定要到场主持,所以晚上没办法来送你了。”
幼灵抿抿嘴唇笑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闪动,“告诉他……”话音低了下去,想了想,还是说道,“算了,他懂的。”眼帘下阖,睫毛在轻微颤动,仿若在沉思,微笑的脸侧过一旁,线条柔和而美好。
马鸣看得愣了一下。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她提着一只小行李乘黄包车来到火车站。人满为患的检票口,来来往往送别的情侣,路两旁的摊贩在叫卖,扯着嗓子在此起彼伏的人潮里如沉没又飘浮的木棍,茫茫人声中,那么的渺小。
幼灵拿着票在蜿蜒的长队中排列等待检票。灯光影只,重重平行又交错,缓缓地往前推进。寒风瑟瑟,立起羊皮大衣的领子,风调皮地还能钻进脖子里取暖,幼灵一只手捏住领口,手上戴着狐狸毛修边的牛皮黑色手套,探出身往前看看队伍的长短,又看看身后。
乌漆嘛黑的人一直排列到身后灯照不到的黑暗之中,两只眼睛无意识地往黑暗中左右转动,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找什么。等待中,她如此反复动作。
轮到她检票,工作人员拿过她递上的票子查看的时候,幼灵又转过身往后看,伸长了脖子——身后的人,一张张在寒风中的脸一个个都是麻木的表情,厚重的身躯如木桩笔直地站着。
没有一个是与众不同的。她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心情忽然低落下来,失望地转过身接过票,走进站内。
走了几步,微风中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叫她的缥缈声音,幼灵顿住脚步猛然转过身往前走,——黑暗中有只欣长熟悉的身影在灯光中显现,在向她跑来。
幼灵又惊又喜,直到他跑到眼前确定是苏宇珏。两个人都往前向对方走近,可是检票口的检察人员伸手拦住了他们,两个人只好隔着距离停住脚步。
相视而笑,一阵沉默。
他背对着光线站着,面目黑暗,一双眼睛却是黝黑发亮,欣长的身子被暗沉的光线笼罩,阴影倒在幼灵身上,如同头顶披下来的貂毛黑色大衣被裹的严严实实。而她面向着光线,笑容如眼睛里闪动的光芒温柔如水,轻轻地被他的影子蒙上一层烟灰色轻纱。
幼灵先打破了沉默:“你怎么来了?”
苏宇珏笑着道:“要有几日与你不见,想着还是要见一下才好。”聚会的开始便心不在焉,吃到一半就决定要来送她,寻了个机会悄声退去。
幼灵留意到他没有戴帽子,甚至连大衣也没穿,双耳冻的通红,脖子露出的一圈也是,好像出来的很匆忙。微喘着气,寒雾从口中吐出来又散开,还没从方才的奔跑中缓过来。
幼灵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责备地说道,“出来之前也该记得穿上大衣,这么冷的天,小心感冒了。”想到他的酒宴,又有些担忧,“如此出来不大好吧。如果抽不开身,可以不来,过了年我还是会回来的。”
说话声音十分的温柔体贴,落在听者的耳里如若冬季的棉袄,苏宇珏笑意渐浓,嗓音低吟道:“不行,再见就是一年后了。”末语有点撒娇的味道,幼灵没听出来,在想他的话,有些听不懂。
双目愣愣地盯着他看,在苏宇珏被盯着不好意思中忽然就理解了,幼灵不觉笑出了声。
过了年不就是一整年了。
苏宇珏看她笑的这么开心,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低迷醇厚的朗笑,寒风吹过,暖暖地吹入耳中,荡在胸口的里,活着热气腾腾的血液。
他好看的笑容忽然叫幼灵不舍。
苏宇珏说,“你对马鸣说的话,我收到了。”
幼灵不可置信地笑着问他:“你听懂了?”
苏宇珏一面笑,一面嘴巴微启,作了口型“谢谢”,两人灵犀一笑。
此时火车进站的长鸣声响起,拉长的哭丧音调如若离别的伤感,刺破黑色的天际,打断了他们之间短暂的相聚。
幼灵说,“我走了。”
苏宇珏点点头,笑着道,“去吧。”
幼灵一步三回头,人群涌进站内,她被推着往里走,苏宇珏的身影在人潮中漫漫淹没,但他始终站在原地,抬手向她挥别。欣长的身高,能让人一眼看到他。幼灵上了火车坐在窗户口,眼神还是依依不舍地往站门口看,苏宇珏还站在那里不动。
火车开动离去,方才见不着他。
微信扫一扫,公众号看小说,有记录100%不丢失
游龙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