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雪已经停了,窗户上结了一排细细的冰凌。
江听雨放着歌看稿子,心情不错——明天就要年后开工了,合租的室友罗小浓今天会回凌城。
中午,罗小浓到家了,也不歇口气,直道好久未见,又在老家憋坏了,提议去步行街逛一逛,然后吃点好的,明天元气满满地上班。
江听雨虽手头拮据,但大正月的也不愿扫兴,就笑着同意了。
两个姑娘全副武装,裹得像只熊,手牵手出门了。在这座城市里,步行街于她们而言是奢侈、遥远的,因此去消费一次就显得破釜沉舟。此时心里想着那里的繁华和美食,一阵冷风吹来,俩人明明冻得直哆嗦,却仍笑得像个傻逼。
她们在苦中作乐、自得其乐方面,似乎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
俩人走走停停,被那些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晃花了眼,纵然舍不得花钱买,但长了见识,便觉得很满足。
吃饱喝足、长完见识后,二人往地铁站走去,两手空空打道回府。
罗小浓正一股脑儿往前走,忽然被江听雨拉住。她侧头,看见江听雨被路边一个小摊迷得挪不开步。
此时天色渐晚,整座城市华灯初上,步行街的霓虹灯足以照亮大半个凌城,而那个小摊与她们一样,显得与此处格格不入。
小摊后面坐着一位老人,手已经冻得通红,却仍十分灵活地摆弄着,那些棕榈叶很快在他的手里变成了有趣的爱心、蜻蜓、蚂蚱、仙鹤……
江听雨蹲下去,提起两只已经编好的喜鹊,问道:“这两个多少钱?”
“十块。”在风中冻了太久,老人的嗓音有几分嘶哑。
付完钱,江听雨正要起身离开,老人忽的咧嘴一笑:“姑娘,祝你新年快乐,喜事成双。”
江听雨闻言也笑了:“谢谢,也祝您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在等地铁的空挡,江听雨发了条朋友圈:“刚才在步行街玩,看见一个很有趣的玩意儿。”
朋友圈刚发出去,竟很快有人评论。江听雨吃惊之余,点开一看,发现是陆临渊,他评论了一句“你也在步行街?”
江听雨盯着这句话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字的意思,忙回复:“我现在在地铁站了,你呢?”
陆临渊:“我也准备回家了,马上走到地铁站。”
江听雨不免有些激动了,不顾旁边罗小浓打量的眼光,直接发语音道:“这么巧的吗?既然偶遇了,我就把刚才买的小玩意儿分一个给你吧,不用谢。”
陆临渊走到没人的地方,听着江听雨充满活力的声音,回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它们,就不用分给我了呀。”语气虽平淡,脸上却浮起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
可是比起它们,我更喜欢你啊——江听雨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又是另一套说辞:“便宜着呢,所以我买了很多。如果贵的话,我肯定不会给你了,一是舍不得,二是不敢用物质腐蚀您这位人民公仆。”
陆临渊还是那种平淡的语气:“那你等我,五分钟。”
江听雨点点头,又恍然意识到陆临渊根本看不见,忙道:“好,地铁站内的扶梯口见。”
正巧地铁来了,江听雨自然没上车,跟罗小浓说了一声,就急匆匆往扶梯口走去。
不一会儿,陆临渊出现在楼梯口上方,他抬手看看时间,距离五分钟只剩十几秒。扶梯人多,他干脆走了楼梯,在四分五十九秒时,站定在江听雨面前。
江听雨抬头看着来人,好奇问道:“咦,你为什么这么喘呀?”昨晚雨夹雪,他走路还是不疾不徐的呢。
陆临渊竭力压制自己的喘息,轻描淡写道:“刚才下雨了,所以跑了几步。”
江听雨不免有些担忧:“看来你要多锻炼身体呀,跑一小截儿路就喘成这样,怎么打得过贪官哦。”
陆临渊:“……”可他们与贪官是智斗,从来也犯不着打架呀……
江听雨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不耐烦,也是,自己算什么,哪来的立场去这样叮嘱他呢?难不成,以人民的名义去关心这位人民的公仆吗?
这样一想,江听雨忽觉没劲,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只棕榈叶喜鹊,递过去:“呐,迟到的新年礼物,祝你在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喜事连连。”
陆临渊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片刻后,伸手接过:“谢谢,很可爱。”
“那我先走了,我室友在等我。”江听雨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罗小浓。
陆临渊出于职业敏感,早就注意到那个女生一直在往这边看,此时听江听雨说那是她室友,放下心来,温声道:“嗯,去吧,晚上注意安全。”
江听雨“嗯”了一声,转身往罗小浓的方向走去。
上地铁后,江听雨有些担心地跟罗小浓说:“外面下雨了,我们没带伞。”
“没事,那我们就在地铁站等雨停。”罗小浓可乐观了,主要也是舍不得花钱买一把多余的伞。
江听雨点点头,很赞同这个做法,她和室友总是如此合拍。
见江听雨上了车,陆临渊站在原地稍歇片刻,才转身往地铁站外走去。
刚才他一路跑着过来,一点儿没觉得远,整个人都是轻盈的,如大雁生了翅膀、蒲公英乘着风。这会儿往回走,才发现这段路真长,这里人真多……
闲庭散步般走回步行街后,陆临渊停下脚步,将小喜鹊妥帖地揣进大衣口袋,一点儿也舍不得挤着碰着。嗯,毕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嘛,又还蛮喜庆、蛮吉利,当然不能遗失和损伤了。
回到餐厅,陆临渊面无表情地坐下。
阮旭看着他,疑惑道:“小渊渊,你刚才突然跑出去,去干吗啦?”
“没干吗。”
“咦,小渊渊你口袋里是什么?”同事黄连忽然盯着陆临渊熨帖板正的大衣,指着口袋探出的一抹深绿,咋咋呼呼地问道。
陆临渊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大衣口袋里,露出一根不合时宜的棕榈杆,没处躲没处藏的……那是小喜鹊的尾巴。
陆临渊故作镇定,一把捂住:“没什么。”
“明明就有东西!”黄连就喜欢在老虎脸上拔须,特别有不要命的英勇气概。
“我说没有就没有。”话音落下,陆临渊不再作声,安安静静、斯斯文文地吃东西。
黄连也不生气,与阮旭、谭湘相视一笑:“嘿,咱们的小小渊渊长大了啊,都学会骗哥哥们了呢。”
陆临渊抬起头,瞥了就比他大一天的黄连一眼。
黄连夸张地打了个哆嗦,惨兮兮地向谭湘哭诉:“谭湘哥,小渊渊瞪我……”
谭湘笑道:“我可管不住他,他现在就只听咱们首席谈判官的话。”
黄连又可怜巴巴地看向阮旭:“阮哥,你能不能管管你家小渊渊,让他别冷冰冰地瞪我?为什么无论在哪里,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我都会觉得自己身处审讯室……好可怕呀,嘤嘤嘤,简直需要小姐姐拥抱才能好!”
阮旭:“……”你监察委的同事知道你私底下是这个鬼样子吗?
陆临渊:“……”他监察委的同事知道他私底下是这个鬼样子,并且几度想打死他。
下地铁后,江听雨和罗小浓一脸担忧,也不知道雨停了没。等到了出口,却发现地面干燥得简直要扬灰,完全没有下过雨的痕迹……
江听雨挽着罗小浓往家走,另一只手飞快地打字:“咦,陆临渊同志,你刚才不是说下雨了嘛?我出站了,看见地面好像是干的……”
陆临渊很快回复:“你看错了。”
江听雨盯着地面看了整整三秒,笃定道:“我仔细看了,地面真的是干的。”
陆临渊:“手机快没电,先不说了,你到家早点休息。”
江听雨:“……”话题转移太快,她回不过神来。
陆临渊坐在副驾驶,没理会谭湘和黄连的询问,心道:果然天气预报不靠谱,说好了晚上会下雨,结果又不下,让他怪尴尬的,简直差点圆不过来说过的话!
说得好像他圆过来了似的。
由于江听雨和陆临渊都是初八上班,所以这晚,二人似有天生默契,都怕打扰对方休息,谁也没有主动再找新话题提起。
江听雨躺在床上,翻阅陆临渊的朋友圈,一条条看下去,郑重而仔细。
陆临渊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加之表现欲近乎于无,因此涉及隐私的动态并不多。
饶是江听雨拿出了写毕业论文的态度去研究,也只拼凑出一些零碎的信息:
2016年,陆临渊考入凌城人民检察院,供职于反贪污贿赂局。
2017年底,反贪污贿赂局、反渎职侵权局和职务犯罪预防科成为历史,凌城监察委员会成立,陆临渊与其他十余名检察官转隶,此后有了一个新名字——监察官。
这些都是既定的结果,真正震撼到江听雨的,是陆临渊为此努力的过程:
2014年至2016年,陆临渊使用背单词软件,连续签到打卡,整整两年。
而且,他的整个大学没有荒废半分,为司考拼尽了全力,卯时而出,亥时而息,往复四载。
成功不一定会格外眷顾努力的人,但也绝不辜负任何人的勤奋。陆临渊一次性通过有“天下第一考”之称的司考,且是凌城的司考状元。
江听雨忽觉热血沸腾,为了那个蓬勃不息的少年。
这样优秀的人,她偏偏遇见。
随后,她又陷入懊悔——她的大学几乎全在兼职中度过,甚至有时还会逃课去赚钱,虽然略减轻了家里的经济负担,却也致使在学业上毫无成绩,毕业后只得选择了与本科专业毫不相关的工作。
当初没觉得有什么,可如今站在毕业两年后的节点再看,这可谓目光短浅、因小失大了。
她想尽量安慰自己,不是她的错,而是家庭生来注定的。若有可能,她也想过衣食无忧、专心求学的生活。
但末了,她发现一切自我慰藉都是徒劳,作为学生却没有专心学习,后悔就是后悔,错了就是错了。
只是,要说彻底后悔,那也不算彻底——江听雨关掉手机,闭上眼,想着在很久以前兼职时遇到的一个人。
年后上班,江听雨仿佛变了个人般,工作积极主动,待人接物也不复之前胆怯,尽量不卑不亢。更重要的是,她还拾起了书本,每天吃完午饭就往顶楼奔,午休时间全花在那儿看书了。
罗小浓最先发现了异样,起初忍着,后来实在好奇,跑到顶楼,打断正在背单词的江听雨:“江听雨,我发现今年的你,整个人都变了。”
江听雨被忽然打断,也不生气,将头从书本里抬起来,歪头疑惑道:“变了?变成什么样了?”
“嗯……变得……”罗小浓思索半晌,才斟酌着继续说下去,“变得更有朝气了,一点儿也不像去年那样颓,简直充满了正能量哎!”
江听雨扑哧一笑:“哪有你说得那么神。”
罗小浓走近,捏捏江听雨的脸,促狭道:“老实交待,是不是跟上次在地铁站的那个男人有关?”
好友这样直白,江听雨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去,许久之后才终于点点头,“嗯”了一声。
对陆临渊的喜欢、渴望变得更好、以期有朝一日能勇敢地表白,如此种种,全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原不适合让任何人知道,但对于罗小浓,她不愿隐瞒。
两年前,江听雨初初入职,毫无经验,差点连实习期都过不了,是罗小浓分给了她几个作者资源。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她永远妥善地搁置在心底——
从学校宿舍搬出来之后,江听雨仍用着大学时充话费送的老人机,租住在一个阴凉泛潮的单身公寓。说是公寓,其实就是个车库改装的简陋单间。此外,因学校饭菜便宜,而外面的消费水平则另她咋舌,为了省钱,她工作后也不好好吃饭,几乎天天早上吃馒头,中午就吃冷馒头,时间久了竟折腾出胃病。
那车库在夏秋季节还好,入冬后,凌城气温骤降,整个房间便仿佛冰窖。一个下着雨的周六,江听雨兼职时淋了雨,当晚就发起高烧,到第二天烧还没退,她躺在阴冷潮湿的房间里,连出去买个馒头的力气都没有,加上口中泛苦实在没胃口,就一直饿着,结果胃病复发,差点儿疼晕过去。
不是没想过给父母打电话,可跟两位老人讲了,除了让他们担心,还能怎样?也不是没想过向大学同学求助,但说她虚荣也好、愚蠢也罢,她是真不愿让同学看见自己的落魄,也生怕给别人添麻烦。至于哥哥江淮南,远在沿海城市的工厂,更不可能赶过来。
思来想去,江听雨发现自己竟似一只雏鸟,无枝可依。原来她的生活,真的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孤军奋战。
正当眼泪要倾巢而出,罗小浓恰好打了个电话过来,问江听雨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后来,是罗小浓将江听雨送到医院,形影不离地照顾了三天。出院后,罗小浓逼着江听雨从那间潮湿的车库搬出来,跟她一起合租。
罗小浓租住的地方在一所小学附近,一室两厅,房东是对老教师夫妇,多年前买下这套房就是为了上班方便,现在退休去跟儿女同住,房子空下来了,便低价租出去,权当是找人帮忙守着房子,别失了人气儿。
原先跟罗小浓合租的女生,在凌城打拼三年,一直没有太大起色,索性大哭一场之后回老家了,因此房东正在招租。
江听雨经此一病,意识到身体的重要,又考虑到合租的确能够互相照应,最主要的是学校附近物价便宜……便同意了,搬过去与罗小浓成了室友,一晃就是一年半。
同住这么久,两人早已摸清了对方的脾性,相处得十分融洽。因此,很多不足为人道的事情,两人甚至连对家人都保持缄默,却会告知彼此,从不觉得羞于启齿。
此时,既然罗小浓这样问了,江听雨虽自觉与陆临渊并无可能,说出来显得她很异想天开,但也还是承认了:“是,我很喜欢那个人,我想很努力去靠近,去企及。”
罗小浓回想那天在地铁站见到的男人,虽隔着一段距离,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衣着和手腕上的表价格不菲,更重要的是他举止儒雅、气质矜贵,那是良好家世才能培养出来的孩子。
似是看穿了罗小浓的担忧,江听雨抿嘴笑一笑:“小浓,你不用担心,我看得清现实。去年,我对童年梦想的幻想已经破裂,致使迷失了很长了一段时间,只将赚钱作为唯一目标,连周末都花在做兼职上。而现在,我遇到了他,他成了我的新梦想。我愿意为此拼尽全力,就算……就算最后拥抱不了他也没关系。至少,我已经拥抱了更好的自己。”
罗小浓大江听雨两岁,一直将她视作妹妹,颇多关照。此时看着江听雨坚定的目光、干净的微笑,罗小浓也露出了笑脸,发自心底为她开心。
恰有清风徐来,两个姑娘立于高楼之顶,发丝随风起舞,就像尘封已久的梦重被放飞,远航的帆仍被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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