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江听雨都没再与陆临渊见面。
虽然她关注了一些关于监察官的公众号,急于补习这方面的见识,但到底隔行如隔山,二人暂无太多共同话题好说,于是她只每天看到好玩的笑话了,便转发过去,看似随手,实则特意。
陆临渊虽时常不能马上回复,但一旦看到,就会特别配合地回应,有时候是发个大笑的表情包,有时候是打字,“很好笑”或者“哈哈哈”。
江听雨不知他到底笑了没有,但想着也许他会笑,就很乐此不疲。
这天晚上,江听雨躺在床上,又看到了一个好玩儿的段子,照旧给陆临渊发过去——
从前有只麋鹿,它在森林里玩儿,结果不小心走丢了。于是它给自己的好朋友长颈鹿打电话:“喂,我迷路啦!”长颈鹿闻言,宠溺地回答:“喂,我长颈鹿啦!”
微信发过去没多久,陆临渊回复了一长串哈哈哈。
这是他第一次发这么长的“哈”,想必的确被这两只小鹿萌到了。江听雨忽然很想听到他的笑声,真实的、可以触摸的。
她翻出通讯录,找到他的名字。上回翻他的朋友圈,她看到这个号码,就立马当作宝贝似的存下来了。实际上,已经能背了。
那头,陆临渊手机响了,看一眼屏幕上的陌生号码,接通,沉声道:“喂,你好。”
江听雨笑嘻嘻地问:“陆临渊同志,你觉得麋鹿和长颈鹿可爱吗?”
“可爱。”陆临渊猜出手机那头的人是谁,讲话声音瞬间软了下来。
“既然觉得可爱,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可以配合你试一下。”也许是夜色太美好,也许是陆临渊的声音太温柔,江听雨隐约有点恃宠而骄。
若打这通电话的换做旁人,不管熟人生人,陆临渊都得挂。可来电的是江听雨啊,陆临渊便延着她的小把戏走下去,实事求是道:“我没有你号码。”
“现在你有了。”
“那你挂掉。”
“干吗?”江听雨以为陆临渊不想跟自己说话了。
“挂掉。”陆临渊没多解释。
江听雨有些失落,但极力掩饰:“哦,好,那我挂了,你早点休息吧。”话音落下,她就真的将电话挂断了。
摁灭手机正要睡觉,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屏幕明明灭灭,“陆临渊”两个字却清晰无比,仿佛要镌刻进人的脑海里。
江听雨有些疑惑地接通:“你干吗?”
那头的陆临渊沉默很久,只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开口,一本正经得不像话:“给你打电话。”
江听雨呼吸一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通电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在玩火啊他知不知道!还是给别人点了火却不自知,并且不负责灭的那种!
“江听雨?”
“嗯,我在呐。”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哈哈哈。”江听雨干笑。
“好巧。”他也是。
“我好像听到你那边有鸣笛声,你还在外面?”
“嗯,刚下班,正往家走。”
江听雨有些被惊到:“这么晚才下班吗?!”
“今天还算早的。有时候遇上大案子,抓人、审人、写材料,一套走下来,连续大半个月加班到凌晨三四点也是常事,下班连车都不敢开,怕犯困。”
虽然明白陆临渊说这话,只是在一本正经地据实以告,没有任何其他意思,但江听雨还是忍不住天马行空,暗戳戳地琢磨:他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人家这么辛苦,想要抱抱”的意味?
于是,她决定往前挪一小步,在暧昧的边缘忐忑试探。
“凌晨三四点下班,你到家收拾完,差不多都能见到日出了……”
“嗯,没少见。”
“那每次加完班的回家路上,周围黑漆漆、静悄悄的,你一个人会怕吗?”江听雨话音落下,心上霎时涌起紧张,既猜测着陆临渊的回答,又担心陆临渊看穿她。
陆临渊进入反贪局两年,大风大浪见过,暗夜行路走过,一身格斗技巧傍身,唯物主义心中牢挂,区区一段夜路,哪里会怕?但也不知怎么,那个“不”字到嘴边,打个旋儿,又硬生生被吞回去了。
“会。”陆临渊干脆利落地回答,表情严肃,正经得不像话。
江听雨:“……”虽然这是她想要的答案没错,但陆临渊这样的身份说这样的话,还是用这样笃定万分的语气,会不会太理所当然了一点啊?!
“我会害怕。”见江听雨半晌没作声,陆临渊又重复了一遍。
“那……那你下次如果又加班到凌晨,能不能叫我一下?”
“不能。”陆临渊连为什么都没问,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为什么呀!”江听雨急了。
陆临渊沉声道:“那时候你在睡觉。”
“睡觉有什么重要?我最近沉迷写作,正在写一部恐怖小说呢,就想试试能不能吓到你。”写恐怖小说什么的,纯属瞎扯,江听雨说得脸红心跳,“陆临渊同志啊,你可是人民的公仆,宗旨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所以,你应该尽量满足我这个群众的请求,对不对?”
嘿,小姑娘还耍上赖皮了!然而作为人民的公仆,陆临渊还真就被这个套路给困住了。
“对。”
“那下次你如果加班儿到凌晨三四点,下班路上就打电话叫我哦,我念恐怖小说给你听。”
“好……”陆临渊觉得自己真是位合格、优秀的人民公仆。
“那你今天有什么想跟我描述的事情,或者想聊的话题吗?”
陆临渊苦笑一下,小姑娘这话问得……简直让人没法儿接啊!这一刻,他深深怀疑起自己的应变能力:他再也不是那个在辩论场上舌战群儒的校园精英、在审讯室令贪官闻风丧胆的十佳监察官了!下次再与阮旭、谭湘他们玩辩论的游戏,只怕要被他们笑掉大牙……
不过陆临渊还真顺着这话,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后才回答:“今天没有。”
“你还要多久到家?”
陆临渊闭眼估量了一下,答道:“五百米,四分钟路程。”
“蛮近了,那我挂电话?你到家早点洗漱睡觉。”
“嗯,好。”隔了几秒,陆临渊又鬼使神差似的补上一句,“不早了,你快睡觉。”
然而,电话已经被挂断,也不知道这最后一句,那头的人有没有听到。想人听到,又怕人听到。
本以为实现这个小约定的机会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有,不想没过一周,江听雨就接到了陆临渊的电话。
当时已是凌晨四点,江听雨正梦见自己很久之前遇到过的一个人,那人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猛然被手机铃声吵醒,她下意识伸出手就要挂掉,待睡眼惺忪看见来电显示后,当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接通了电话。
“陆临渊同志?”
“是我。”
“这才刚出正月啊,居然就有需要加班到凌晨的大案子了?”
“嗯。”陆临渊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捏捏眉心。
谭镇的贪腐案查清楚了,这人可谓贪得无厌,连脸皮都不要了:他不仅收了自己村的东西,还一家女许两家郎,同时接受了其他村的行贿,更在私底下联系了一个相熟的水泥商,让其在对村民报价时刻意抬高价格,而他则会出面搞定村干部,让他们签下这单高价的购买合同。也就是说,无论哪个村获得补助款,他都能拿到几个村的行贿,以及水泥商给的回扣。
弄清始末后,陆临渊极力克制,但内心还是难以平息:连扶贫的钱都要捞,连自己的故乡都要算计,这人还有良心吗!
“陆临渊同志,您辛苦啦!”江听雨听出陆临渊声音里的深深疲惫,还有隐约的唏嘘。他是在为那些不走正道的人,感到失望和惋惜吧?
陆临渊转移话题:“你是被我电话吵醒的?”
“没呢,我本来就还没睡,沉迷于小说。”江听雨不想让陆临渊觉得自己吵醒了她,万一以后他再也不肯在加班之夜给她打电话了呢?她可还想着在暗夜里当他的小太阳呐。
陆临渊是什么人?凌城的司考状元,又在检察院历练了两年,岂会听不出江听雨的话是真是假。可他偏没戳穿,连自己也不知这是对她的宽容,还是对这深夜里温暖的贪恋。
江听雨探身,拿到书桌上的摘抄本,里面全是她收集的小宝贝儿——逗趣的段子、充满意境的诗词、发人深省的道理、令人一眼惊艳的句子等。
“陆临渊同志,我刚才看小说,摘抄了一句特别棒的话,念给你听,好不好?”
“好。”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地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鲁迅先生的《热风-随感录四十一》”
“是。”
“你想鼓舞我什么?”
“不是鼓舞,是慰藉。我们所处的时代,已然是当下能够处于的最好状态。”
不必江听雨把话说满,陆临渊已领悟了,小姑娘意思是:他不必为失道的人叹惋,更不必觉得正道沧桑,因为党和人民就是他的后盾,时代和社会就是载他航行的船。
他最需要也最必要做的,便是从自身做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如此,方能不忘初心、坚持始终。
“江听雨,谢谢。”陆临渊心中的阴郁去了大半,觉得自己的状态也已是他能够做到的最好程度。
往大了说,他有国;往小了说,他有家。而现在,他只缺一个人……
“谢什么呀,不用谢的。我再给你念个笑话儿,好不好?”江听雨知道他明白自己意思了,便很开心。
“你念,我听着。”他的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似水。
江听雨便小声念起来:“有个老爷爷卖油条,油条做好了,他舍不得卖,就自己吃掉;油条做得不好,卖不出去,又只能自己吃掉……”
“三年级的时候和同学打了一架。我叫来了六年级的哥哥,他把他初二的哥哥叫来了。我又把高一的表哥叫来了,结果他叫来了他上高三的哥!这时候我以为我们必输无疑,好在那时表哥已经学会了《田忌赛马》这篇课文。没错,我就是那匹下等马……后悔,没有别的,就是后悔,原本我的对手只是一个三年级的学生……”
陆临渊一步一步走在深夜的街道,听着电话里小姑娘温温婉婉的声音,以往觉得太远的路忽然变得很短,心弦被那人无意拨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他是第一次被这样陪伴着,心底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小心翼翼又蓬勃地生长着,可到底是什么东西,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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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龙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