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半夜发现沐昭的异常后,泠崖就一直守床前,听她烧得不断说胡话,喊着“师父”。
看着徒儿小小一团躺在塌上,不住流泪的模样,竟叫他回忆起一些早就忘却的往事,关于他的童年。
幼年的他,也曾有过这样无助的时刻……直到天钧老祖毫无预兆地出现,将他带离那个地方。
他伸出大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说道:“没事了。”
沐昭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淌,像只病弱小猫,抽噎着说:“师父,我梦见我死了。”
泠崖轻笑了一声,安慰道:“梦而已,不必为此苦恼。”
沐昭感觉到师父干燥温暖的大掌覆在自己额头上,仿佛有种令人安宁的力量,渐渐平静下来。缩了缩鼻子,用手背擦干净眼泪,止住抽泣。
泠崖看她哭得眼睛红红,取笑道:“怎地越来越爱哭了?”
说着站起来,拿起一旁的棉帕子浸湿拧干,走过来帮她擦脸,动作很轻。
沐昭被自家师父温柔专注的模样闹了个大红脸,心中那点压抑的悲伤也消散了七七八八。
她不好意思地望向泠崖,小声说道:“师父……我想回家看看……”
泠崖愣了一下,知她所说的“家”即是俗世的家。
沉默了一会儿,答应道:“好。”
沐昭眼睛一亮,得寸进尺,小声问:“师父陪我去麽?”
泠崖看小弟子半边脸缩进棉被里,只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明明方才还哭得像个小泪人儿,这会儿却又如同一只狡猾小狐狸,不禁失笑,无奈道:“好——”
沐昭听师父答应了,眼睛笑成一弯上弦月,打蛇随棍上,又问:“可以带上我阿姊麽?”
泠崖圈起修长的手指弹了弹她的脑门,低声问:“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
小人儿却忽然踢了被子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欢呼道:“再没有了!师父真好!”
泠崖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了一跳,假意蹙眉训斥道:“胡闹。”
沐昭入门一年多,剑术修道皆平平,唯独蹬鼻子上脸这一门学问修炼得炉火纯青,一听声音就知道自家师父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搂着他的脖子嘻嘻笑个不停。
泠崖暗叹一口气,心想:“当真招了个小魔星。”
只是嘴角挂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于是,前往凡界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
泠崖给闻柳真人去了消息,告知他要带自家小徒儿回乡祭奠她逝去的亲人,想把沐晚也带走,询问闻柳的意思。闻柳听后暗暗吃惊,心道泠崖对那个呆头呆脑的傻徒弟倒真是上心,没有阻拦,答应下来。
于是,在八月初的一天,泠崖带着两个小姑娘出发了。
考虑到两个小童年纪尚幼,并没有御剑飞行,而是祭出一辆外貌平平的飞舟。
沐昭知自家师父向来不爱繁琐,喜朴素简单,看这飞舟普普通通,与之前乘坐过的萧然那辆金色飞舟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并没有觉得多惊诧。
可直到进入飞舟才发现,这小舟外面看着平平,内里却大有乾坤。
明明看着只有一辆乌篷船大小,里头却是别有洞天,几乎像座宫殿,上上下下百来间房,甚至囊括了炼丹室、炼器室、练剑室……可谓五脏俱全。
沐晚还好,即便心中再惊讶,也知道端着点样子。
沐昭却是眼睛都看直了,直暗暗感叹:仙法好啊仙法妙……
泠崖见小徒弟没见过世面的小模样,浅笑着打趣道:“如何?”
沐昭知道师父又想拿她取笑,笑嘻嘻作怪:“这要是把朝露书院的弟子全都叫来捉迷藏,只怕也是不好找呀!”
泠崖听罢,低笑一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
沐昭捂着额头咯咯直笑,沐晚却在一旁暗自纳罕。
其实她一直有点怕泠崖真君,无他,只因他的气场实在太强大了。像柄未出窍却已锋芒万丈的绝世神兵宝剑,还冷冰冰似座孤山。有几次她被闻柳支使跑腿,去掌门真君处送东西,见过泠崖真君几次,只从来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面无表情,浑身散发寒气,哪见过他这等样子?心中暗想,原来那看着冷冷清清的泠崖真君,也是会笑的……
同行的还有至乐和道可两个小纸人儿。
两个小童子的修炼方式万分奇特,每逢十五,便化作纸人附在泠崖院中的大石之上,吸收月之精华。
沐昭曾求过泠崖教她将纸人变作真人的术法,泠崖只淡淡答应,只要她修到练气五阶,便教她。
飞舟缓缓升起,揽月峰的管事老道和一众杂役皆站在揽月台相送,沐昭冲着他们挥手,道可在一旁做鬼脸,奚落道:“真臭屁!”
至乐和道可这两个小纸人儿,说来也有趣,性格竟是南辕北辙。至乐老实木讷,道可机灵油滑。因着沐昭性子好,刚到揽月峰没几天便与他们打成一片。
沐昭扭头看向道可,刚想与他拌嘴,瞬间突发奇想——能不能叫如意也附到纸片人身上?
这样想着,飞舟渐渐上升,直升到万里层云之上,沐昭清晰地看见一层闪烁着七彩流光的透明屏障,飞舟穿过时,仿佛穿过一个七彩泡沫——她知道,这便是沧月的护山大阵,驰名四海的「天罡玄月阵」。
沐昭和沐晚拉着手,泠崖站在一旁,至乐和道可也挨着她们俩,四个小童子扒着飞舟的护栏往下看,只看到一片苍茫云海,被远处的金乌镶上一层金光,清风徐来,令人心胸开阔。
沐昭看着看着,忽然低声说道:“怪道世人个个想成仙呢……”
泠崖低头看了看她,浅笑着问:“为何?”
沐昭道:“看着天地造化,愈发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要是成仙了,便能看尽天下奇绝了。”
泠崖笑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
飞舟行了几天之后,便到了西边的明镜山。
其实修真界与凡界的壁垒,说起来,只不过是一道小小的隘口。
在众人面前的,是两座仿若巨斧劈开的山崖,中间一道天然形成的石门,静静伫立着。
石门关的故事,几乎每个凡人都听过,口口相传,流传了成千上万年。
无非是某某猎户进山打猎,走过石门关便消失不见,几十年后回来,他的女儿已成了垂暮老妪,儿孙绕堂,猎人却还是当年模样。
他只说自己经过石门关便迷了路,绕了好几个时辰走出来,却已是沧海变桑田。
沐晚只不过是个小孩,心思其实尚童稚,至乐和道可也懵懵懂懂。唯有泠崖和沐昭,看着这道关隘,心中感慨良多,竟奇异地想到一处。
——猎人的故事,沐昭虽是个从天而降的冒牌货,也在睡前听过无数遍。
而泠崖看着那道石门,发现自己竟清晰地记得幼年时穿过它的每一个细节。
原来,从小憧憬着各类求仙问道故事的他们,有一天,也变做了故事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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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龙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