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四方村时,已是夜幕初临。四周万籁俱寂,唯有风吹草木之声。
四方村当年被噬魂魔以魔气包裹,拖入半幽冥界,故而他人才遍寻不得。直到魔气散尽,才再次回到阳界,又为世人所见。
只不过打那之后,此处便成了山精鬼怪魑魅魍魉聚集之处,偶有迷路至此或是大胆前来探寻之人,每每遭遇诸多怪事,渐渐地,再没人敢来了。
沿着山路,一行人走到沐家祖坟处。
才过去短短一年时间,坟前已是长满了荒草。
沐家如今在世之人,除了外嫁女,唯余四房两叔伯。沐家倾塌之后,趁机吞并沐家产业者多,真心帮衬之人却少。叔伯俩虽有心维护家业,怎奈世事凉薄,人人都想来分这泼天富贵一杯羹,四房一家为了躲避这怀璧其罪的人祸,将所余家产统统变卖,远走他乡另寻出路。
一时间风光无两的云州沐家,真正成了昨日黄花,埋葬在这无人问津的小荒村。
沐晚掏出一把剑,想将坟前的荆棘荒草割掉,怎奈人小力微,一时间累得满头大汗。沐昭在一旁帮忙,也被划出一手的小口子。
泠崖驱走附近几个游魂野鬼,回头瞧见两个小人儿吃力地处理着坟上的荆棘,那沐晚挥着一柄比她还长的剑,看着好生危险。
他微微蹙眉,走过来接过沐晚手中的剑,低声道:“你们过去。”
两个人乖乖退到一旁,见泠崖凭空召出一团紫色火焰,随手一弹,那火焰便瞬间席卷了附近坟茔上的荒草,将其烧为灰烬,却没有蔓延到别处去。
他走过来将剑递给沐晚,道:“小心。”
沐晚脸一红,赶忙接过来塞进乾坤袋内,心想,这泠崖真君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呢。
沐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黄纸坟标、蜡烛元宝,在每个坟头点上。之后两人跪在父母坟前叩首,低低诉说着这一年来的经历。
泠崖站在不远处望着,恍惚间想起一些故人。
黄纸燃尽升起渺渺黑烟,呼呼风声伴着两个小人微带哽咽的低语,将这山间月色衬得愈发荒凉。
下山后,两人又到村民埋骨处,将其余黄纸烧尽,算是为村中之人尽了心。
一路上,沐昭一手拉着沐晚,一手紧紧揪着自家师父的袖子,不曾松开。
泠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刚要说话,就察觉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东西躲在暗处盯着他们。
他眉头一皱,照着不远处一块石头隔空一点,那石头顿时碎裂开来,露出后头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眼睛冒着绿光,嘴里头仿佛叼着什么。
沐昭瞧见了,顿时喊到:“师父别伤它!”
一旁的红绡也吱吱叫起来。
沐昭其实没看清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只知道是个小动物,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倒把沐晚吓一跳。
泠崖却是看清了,那小东西是个黄鼬。
初靠近这个村子时,他便察觉出此地气息杂乱,山怪精魅孤魂野鬼聚集,只是碍着他的气场统统躲起来,没敢冒头。来了这半天,除了随手驱赶了几个无智无识的游魂,倒没遇见什么。乍一见这么个小东西,也觉有趣,沉声道:“过来。”
那黄鼬倒像是听得懂人话一般,犹豫了半晌,在原地转几圈后,慢悠悠挪了过来。
籍着至乐手提灯笼的火光,两个小人儿看清了来物——又细又长,一对圆圆的小耳朵,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两个小黑豆一样的眼睛闪着精光——沐昭一乐,原来竟是个黄鼠狼。
只见它嘴里头叼着张皱巴巴的破纸,使劲昂着头,仿佛努力要让众人看清纸上的内容。那纸上画着一团黑糊糊的玩意儿,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沐晚开口了,纳罕道:“这画的是什麽?怎么瞧着——” 她刚想说,怎么瞧着怪模怪样的,沐昭赶忙插嘴,道:“怎么瞧着像个人!”
话音一落,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白烟乍起,将那黄鼠狼团团拢住,片刻白烟散开,来物已变作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沐晚惊住了,沐昭也一脸兴味——她不过想起前世听来的传说,随口一试,不想竟是真的。
泠崖则在一旁面无表情。
只见那小男孩低头望了望自己,随即一脸欢喜,扑通一声朝沐昭跪下,脆生脆气道:“谢谢仙子!”
沐昭乐了,她上辈子加这辈子,还没被人喊过仙子呢,顿时得意起来,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快快起来罢。”
泠崖见小徒弟一脸得意,却还装模作样,轻轻笑出声。
那小男孩一轱辘爬起来,在自己身上左摸右摸,稍时掏出一粒圆圆的青果儿,递给沐昭。
沐昭一愣,问:“这是什么?”
小男孩道:“雾仙果,给它吃!” 说着指了指红绡。
沐昭接过来,左看右看,瞧着像个青枣,问道:“我不能吃麽?”
那小男孩忙道:“万万不能!给它吃,能化形。”
听了此话,就连见多识广的泠崖都挑了挑眉。
沐晚皱眉,岔话道:“既如此,你为何不吃,还要多此一举?”
小男孩听了,朝着沐晚做了一揖,道:“这位仙子有所不知,我不过一只普通小鼬,即便吃了此果,也只是少修五百年而已。它却是只灵狐,天生开有灵窍,只要将这雾仙果炼成丹药,吃了便能即刻化形。”
沐昭听罢,高兴道:“那谢谢你了!”
小男孩却道:“那个……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诸位仙君可否行个方便,将我带入仙界?”
说着偷偷瞄了眼泠崖,声音渐渐越来越小,心想着这位仙君长得仿若仙人一般,周身气场却是恁地吓人……
沐昭将果子收进纳子戒,道:“我都还没成仙呢,怎么带你去仙界?”
说着冲小男孩眨了眨眼睛。其实她知道小男孩说的是修真界,只不过看他可爱,故意逗他顽。
泠崖低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沐昭的脸,淡声应道:“可。”
雾仙果,他曾在典籍上读过。此物长于悬崖峭壁之上,吸收日月精华,历经千年开花结果,万分难得。这小妖将它赠与沐昭,除了报答她一句话的恩情外,定有他求。红绡若能化形,也能给小徒儿添个助力,是以痛快答应下来。
于是,来时路上五人,回去路上却又多添了一只小妖怪。
沐昭站在石门关前,回头望了望来路。
第一次过关是在半夜,彼时二人刚刚经历失去亲人的悲痛,任是什么事都无法打动她们。
第三次过关,她却感慨颇多。
泠崖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低声道:“放下执着,体悟本心,方能成就大道。”
沐昭知道师父是想告诉自己,放下从前的悲痛,不要沉湎其中,止步不前。
只是她所沉湎的,又何止是失去亲人的悲痛?
前世种种、一直环绕着她的谜团、害怕被他人发现的秘密……无一不在困扰着她。
“大道”为何,“本心”又为何,没有皆数弄明白之前,人真的能“放下”麽?
泠崖这句话,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自从遭遇瓶颈以来,他的心绪时常波动。曾以为已然放下之事,每每在他打坐冥想时显现。
如何才能放下?他也在问自己。
……
正所谓石门一关数十载,涧草山花一刹那。
再次回到沧月派,沐昭竟一改往日懒散习性,用心练剑习道。虽然碍于灵根驳杂进益不快,却也脚踏实地缓缓前行。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揽月峰四季轮转,如白驹过隙,数年时间匆匆而过。
这年早春,还是乍暖还寒时候。
一个少女轻轻踮起脚尖,折下一支梨花,放到鼻尖嗅了嗅。
她穿着浅蓝色绢纱襦裙,上着月白对襟袖袄,外头披着同色系的软毛织锦披风,一圈白色的风毛将她一张小小的鹅蛋脸衬得愈发莹白无暇,灵艳生动。尤其那双小鹿一般的眼睛,清澈明净,仿若一泓清泉。
她站在梨树下,便像那梨树幻化的小花妖,哪里还有从前那个面团子似的小人儿圆润童稚的影子?竟是眨眼间,便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转过头,冲泠崖喊道:“师父快看,梨花开啦!”
泠崖坐在不远处的廊沿之下,正低头调试着琴弦,闻声抬起头来,看到站在梨树下的小少女,竟感到一阵恍惚。
八年来,他像养着一朵脆弱小花,像养着一个女儿,养育着这个心血来潮收来的小徒儿。
竟是一转眼,那个小小的人儿便已长大。
八年时间,几乎是朝夕相伴,他却恍惚察觉不到她成长的影子。像是须臾间做了个梦,她便已经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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