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是阿秀自己的房间,一点烛光,却能照亮房间里每一个角落,桌上摆着几样小菜,配上两碗白饭。林夏和阿秀对面而坐,闷头扒拉着碗里的食物。
“姑姑跟你说什么了?”阿秀闷声闷气地问。
“感谢我呗,说起来她可真客套,救死扶伤是我们老林家的本分,谢什么。”林夏满口胡诌。
“你骗我。”阿秀放下筷子,其实他上桌以来根本就没吃几口。
“姐姐能骗你?”林夏心虚地扯开话题,“你做饭做得不错呀。”
“她都告诉你了?”阿秀的声音有些缥缈。
“嗯!夸你乖、懂事、做饭做得好!”
阿秀起身去关窗户,屋外已经起风了,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滚滚雷声,一场大雨就要到来。
“我是说,她是妖物那件事。”
林夏一怔,浑身直往外冒鸡皮疙瘩。
阿秀慢慢地回过头,双眼隐隐泛出两抹银白,像水波中倒映的鬼影,从冰冷的眼底慢慢涌出,在眼球里旋转着染过瞳孔,直到整个眼眶布满灰白,像是生命燃烧过的余烬。
淡漠、冷酷,看穿一切,却也被世界所背弃。这不是一双人类该有的眼睛,人类承受不住这种绝望的孤独。
“你!”林夏不知所措,伸手想去摸刀。
原来这屋里不是只有一个凶灵!是有两个!关于水银妖瞳老爹林建南给她讲睡前故事的时候提到过……哼,老爹为什么睡前故事要讲水银妖瞳这种可怖的东西,这账留着他回来再算……这本不该是出现在人类身上的东西!
最高级别“见鬼”的人身上才会出现水银妖瞳。
见鬼!金刀还没带出来!都怪白起那个死人,昨天下厨做饭的时候借去砍骨头了!
“别想着动手,对你没好处!”阿秀挪开目光。
林夏身上的压力大减,林建南说水银妖瞳是夺魂之瞳,看久了伤人真元。
好冷,炉火仿佛熄灭了,烛光也暗了下来,林夏轻轻呼出淡淡的白气。
“好吧,你姑姑都说了,可她没说你的事。”
“她不知道,她很傻的,她只是以为自己是个凶灵罢了,她很傻的……”阿秀倒退着走进黑暗,只有那双灰烬般的妖瞳跃动在林夏视线里,“既然她都告诉你了,那你也听听我的故事吧……”
我出生的时候就在笑,当时就把给我接生的护士吓晕了。我其实只是看见了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个长了两只头的小丑正对我挥手做鬼脸,两只小脑袋做出不一样的表情,还互相吵起来,很滑稽很好笑。
我能看到大部分人类都看不到的东西,被称为妖物的东西。他们有的很可怕,有长刀般的獠牙和几十只铃铛大的眼睛;有的却很美,翅膀晶莹得像是蝉翼,有蜂蜜色的长发和火烈鸟般的短羽,轻盈地飞在花圃里;有的却是用人类的模样藏在人群里,偷偷从衣摆下伸出第三只手挠屁股……
无论长成什么样子,他们都没有伤害过我。我总是对着他们傻笑,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爸爸妈妈之外,还有很多人在陪着我,虽然他们从来不说话,充其量也只是对我吐舌头、眨眼睛,随后就穿过墙壁消失不见了。
每当这些朋友出现,我都会指给我的父母看,那时候父母的脸色会变得很难看,因为他们看不到我的朋友,他们认为我肯定是中邪了。
那时候我家经常会有自称是法师的人来骗钱,他们号称能驱除我身上的魔鬼,挥舞着桃木剑念叨一些鬼都听不懂的咒语。有时候他们也会很不幸地遇到一两个路过的妖物,那可就惨了。那些咒语仿佛不能起什么驱魔的作用,更像是一种妖物间骂人的语言,妖物听到这些话都要捉弄他们,把他们的帽子打掉,伸脚绊他们一个跟头之类的,最过分的也不过是把他们倒提起来,扔到门口。
每次看到那些骗子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时候,我都开心地拍手大笑,我的父母就会露出更加惊恐的眼神。他们会背地里窃窃私语,偷偷哭泣,叫我怪物……
怪物,就是我最早的名字。
父母的眼神渐渐从恐惧变成了厌恶,仿佛我真的像那些骗子们在外传言的那么不祥,会给这个家庭带来灾祸。从那时起,那间屋子里就再也没有阳光,总是一个男人在沙发上闷闷喝酒,女人在角落里抱着肩膀哭泣。他们争吵、撕扯,埋怨对方是造成不幸的原因。
于是我被送走了,送到了祖母的小房子里。她以前肯定是个美丽的女人,清晨总是会在镜子前把满头银发梳理很久。她从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惊恐的眼神,总是很疼我。为了哄我睡觉,每天都像变魔术似的变出不同的糖果,水果味硬糖、牛奶花生酥糖、盐水太妃糖、杏仁巧克力,每天几乎都能换一个口味。为了能吃到下一个口味的糖果,我总会努力地睡着,期待明天来临。
又一天的清晨,我醒来时她还在睡着。父母带着穿白色制服的人来敲门,冲进里屋把她用担架抬走了。他们交谈着,说是她得了心脏病,昨天夜里已经过世了。
可我不相信,她分明还坐在梳妆镜前梳着那头银发呀?为什么你们说她死了呢?我第一次大哭,拉着他们的裤腿想要阻止担架被抬走,拼命地给人们指着她坐的地方。
所有人都惊呆了,母亲尖叫着逃走了……父亲面如死灰地看着我,眼神已经彻底绝望了。我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祖母慢慢梳好头发,依旧慈爱地对我微笑,转身走出充满阳光的窗外,从此消失不见……
人们从祖母家找出了一大袋没有吃完的糖果,那是她为我留下的。那天父母带着我走了好远的路,来到一座胡同里的荒宅门口。他们把那袋糖放在我手里。
“你吃完糖爸爸妈妈就会来接你了。”
说完他们就离开了。其实我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水银妖瞳,能看到的不仅是鬼怪,还有别人的心……但我没有哭闹,我只能等他们,除了他们我就再也没人可等了。
我打开袋子,一颗颗地剥开糖塞进嘴里,塞得满满的。吃完了一颗就再剥开一颗……荔枝味、菠萝味、大白兔奶糖、山楂软糖、红豆酥糖、巧克力硬糖……
从日出到日暮,糖纸已经撒了一地。吃完所有口味的糖,他们就该回来了吧?就像奶奶说的,吃完这个口味的糖,我就要睡着了,睡着了明天肯定还有新的糖果。
直到袋子里剩下最后一颗糖,我把它捧在手心里,早已吃不下了,可是还是坚持着把它剥开。我想也许剥开它爸爸妈妈就会出现在那条路的尽头呢……也许那是一颗魔法糖呢……可我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怎么也停不住……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她站在月光下,面容枯瘦,一点血色都没有,根本就是个妖物。她恶狠狠地看着我,像是随时会扑上来把我给吃掉。
可我长着水银妖瞳啊,我既能看得出她不是人类,也能看到她的心,她的心碎成一片片的……就像是被砸碎的玻璃。
那就是我跟姑姑的相遇,那时候我很孤独,她也很孤独。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生活了,我叫她姑姑,她叫我阿秀,阿秀其实不是我的真名,但她觉得我像个女孩子,就坚持要给我起个女孩子的名字……你知道女人固执起来有时候是很难缠的。姑姑从来没有告诉我她是个妖物,我也一直不戳穿,我们都想过那种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们两个怪物就都伪装成正常人给对方看。
有姑姑真好,她每天都会带着我走过飘着落叶的巷子去买糖。
其实姑姑是个笨蛋啦,她特别不会哄孩子的,她就以为给我买糖我就开心了。
可是有姑姑真好,虽然她是个笨蛋妖物……
阿秀眼中的银色渐渐褪去,黝黑的眸子里流下泪来。
林夏推开龟裂的木窗,她需要新鲜空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变得那么闷。从来没有一个故事能让她像现在这样,心中汹涌着万语千言,却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她没来由地想起白起说过的某句话来,白起说这世间的好故事都像酒。
白起很喜欢读书,林夏就找他帮忙看本子,那是某个公司找她试戏的本子,号称是某名编剧写的,名编剧见林夏的时候抓着林夏的手不放,吞着唾沫说:“林小姐这个角色我是特意为你写的啊,你可千万要来演,我亲自给你讲戏!”
白起看了一眼就把本子放下了,淡淡地说:“好故事都像酒,有的醇厚,有的清冽,最好的故事却像烈酒那样,将你烧得疼痛,不由得就想对着风大口呼吸,只有冷风才能让你平静下来。”林夏说:“那这个故事算什么酒?”白起说:“我对这本子的最高评价也只是醪糟而已。”
此刻林夏终于明白了白起的意思,听完穆媄和阿秀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像是吞下了一杯滚烫的烈酒,酒精在血液中燃烧,无从倾吐,只能大口地呼吸。
“夏姐你帮帮我,你跟白大夫说,我愿意拿我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姑姑!”阿秀说。
“废话!我不帮你帮谁?我们金刀林家……”林夏说到这里忽然愣住了。
窗外乌云层叠,像黑色巨龙的腹鳞,狂风从远空呼啸吹来,夹杂着血腥的气息。紫电掠空,雷声滚滚而至,紧跟着暴雨如同弹幕一般从天而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击垮。
霹雳在正屋的房梁上炸开,屋瓦瞬间飞洒。那根房梁早已支撑不住屋顶的重量,马上就要坍塌,可穆媄还在屋里。
“天……天劫!”阿秀喃喃。
林夏给吓傻了,这就是天劫么?这就是穆媄说的天劫?这世间的妖物,万般修行都逃不过的劫数,那是天道规则!
阿秀已经冲了出去,林夏紧随其后,暴雨倾盆,前方已经看不清路。
他们冲到正屋门口,却发现房门已经紧紧锁上了。
“姑姑!姑姑!开门!开门!”阿秀拼命地捶门。
“滚!”穆媄在屋里怒喝,她从未这么声色俱厉,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的凶灵,“滚!你本就不属于这间屋子!滚!”
“这……这就是天劫?快出来!房子要塌了!”林夏帮着阿秀捶门。
阿秀用尽力量撞门,却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生生弹进了院子里。
“林小姐,带阿秀走!”穆媄的声音如古井不波,“我的寿限已到,躲不过去了,此处都是老屋和古木,山后还有墓葬,妖物不止我一个,这些年是我安镇于此,它们才不敢造次。可我人死灯灭,它们定会蜂拥而至吞噬我残存的精气,你和阿秀留在这里,也会变成它们的食物!”
林夏大吃一惊,扭头看向大雨之外的黑暗,果然妖气弥漫,模糊的黑影正用一双双贪婪的暗紫色眼睛望着她和阿秀,这种情况下阿秀的水银妖瞳也没用,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最高等级的妖瞳在他身上也发挥不出作用,那些凶灵不怕。
林建南说过,凶灵中最低等的那种已经丧失神志,唯一的心愿就是吞噬血肉和精气。一旦失去穆媄的保护,它们就会如群狼般冲破院墙的界限。
当断不断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老林家的人身上,林夏踩着高跟鞋一个虎跳,太公摆旗,把阿秀拦腰抱住,想要把他带走。可孩子死死地抓住了房门。
“滚!”穆媄怒吼。
“不滚!”阿秀死犟。
“早知道你这么麻烦,我该在你来的那年就吃了你!”从门缝中看去,穆媄面色枯槁,眉心煞红,獠牙毕露,“你这个蠢货!我何尝对你有什么好心?我只是等你长得大一些肥一些好享用你的血肉而已!”
“姑姑,”阿秀哭了,“你别骗我啦,你其实是个笨蛋啊,你每次发狠我都想笑,我只是装作害怕你而已……”
穆媄愣住了,片刻之后,她重新恢复成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眉间永远带着一抹清愁。
“阿秀,姑姑真高兴遇到你。”
“我也很高兴遇见姑姑!我好开心!我真的好开心!姑姑!”阿秀趴在门缝处,拼了命地往里看,“姑姑你不要离开我,你也离开我我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他知道他不可能打开那扇门,穆媄是屋灵,除非她魂飞魄散,否则门绝不会打开。
“可孩子,我们的缘分尽了,世间的缘分,总有尽时。”穆媄从门缝里伸出那只透明般的素手来,轻轻抚摸阿秀的脸蛋。
“不!”阿秀号啕大哭。
又一道紫色霹雳凭空劈落,大屋缓缓地倾斜起来,倒塌只是一瞬间的事。
逃走只怕也来不及了,林夏绝望地看着门口,凶灵们随时都会冲进来。
这时,尖利的刹车声斩破了风雨声。
滂沱大雨中,一片白光闪过。那是车灯,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大门口,车门打开,一只穿着黑色高帮皮鞋的脚踩在雨水中,一柄漆黑的雨伞旋转着撑开,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人冷冷地扫视周围,似乎很不喜欢这个环境。
他叼着一根过于修长的烟,素白的手和伞柄之间几乎看不出界限。
烟雨胡同十八号诊所,主治医生白起。
林夏怎么也想不到白起这个死人头会在这么要命的时间出现在西山,对白大夫来说这完全不符合规则啊!白大夫的规矩包括晚上十点雷打不动一定要睡觉,而这个时候林夏往往还在自己屋里听着音乐扭动呢。
“我说大哥,你这个地方太偏僻了,我回去也拉不到客,你这个钱得给双倍。”出租车司机嘟嘟哝哝地抱怨。
林夏心说大哥你白痴啊!你看不出这个地方很不对劲么?你没有觉得鬼气森森么?你没有觉得芒刺在背么?还要什么双倍租金你赶快踩一脚油门走你的!这地方只有白起这种变态和我们金刀林家的继承人能站得住啊!
可从白起下车的那一刻开始,万灵寂静,那些磨牙吮血的妖物好像都蜷缩了身体,从院墙上方消失了!
“一会儿我还回城里,等我一下。”白起摸出考究的长钱夹,摸出几张大钞递给司机。真没想到这家伙房租不肯提前哪怕半天交,钱包里那摞钞票却是真厚。
白起打着伞穿越院子,他所到之处,狂风暴雨忽然变作绵绵春雨,打在青石板上沙沙作响,春雨贵如油。
仿佛为了迎接他的到来,雷电隐遁在了乌云背后,狂风暂缓了步伐,若不是同住太久清楚这家伙的臭脾气,林夏几乎要以为自己正在演韩剧,痴恋自己的贵公子在千钧一发之际带着保镖到场为自己解围,此时导演若不说停,她就该冲上去献吻了……
林夏神情恍惚地看着白起走到自己面前停下,一袭黑衣站在和风细雨中,撑着一柄漆黑的长伞,眼睛澄净得像是瑞士的湖泊,漆黑的额发上沾着水珠。
见鬼……这时候该怎么开腔?表演课上没学过啊!林夏傻眼了。
“抱歉,今天确实是我的错。”白起淡淡地说。
我的娘亲上帝老天爷嘞!白起道歉了,死人头白起道歉了!林夏完全错乱了,心说你也知道拒绝人家可怜的怪物娘俩是不对的吧?哦对不起,阿秀你不是怪物,你们也不是娘俩……
“银行排队的人很多,所以这个月的房租没能按规定时间支付。”白起递过随身的信封,“我只能用现金支付,请点一下,再次致以歉意。”
神经病!你是为了交租晚了而道歉么?你有没有人性啊大哥?你没看到刚才感天动地的一幕吗?
白起冷冷地扭头,看了一眼院子东南角的方向,魁梧扭曲的黑影还在那里游移,暗紫色的瞳孔中闪着贪婪的光。还有凶灵不愿意放弃血食,但随着白起的目光到达,它低低地号叫了一声,狂奔着北去,背影如狼而脚步如巨猿。
林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白起进门的瞬间那些趴在院墙上的凶灵好像都变矮消失了,它们不是变矮,是害怕得跪了下去……
这个死人头到时,竟然群鬼辟易!这种级别的租客还按时交租,林大小姐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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