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后的一个傍晚,夕阳像以往无数次出现过的那样将整个西部天空渲染成了自己的颜色,然后,一边毫不声张地欣赏着这一切,一边一步步向着极远处群山后面注定了是它归属地的地平线退去。
这,是当时映在校场上偶然回首的萧紫一眼中的景致。她不知不觉地转过身去,望着夕阳不紧不慢的步伐,在心里一遍一遍描摹着。
校场里突然有了异常的响动,有一部分原本整齐的训练营阵开始有序地集合了。
萧紫一匆忙回到江之兰的临时营帐时,正好听到江之兰迅速开始的兵力布置。原来外出巡逻的将领刚刚派人来报,大约一个时辰以前,营地西南方向一百里左右的一个小村落发现有匈奴军队出没,人数不详,巡逻小队其他人已自行前往。萧紫一心里涌起莫名的不安:西南?一百里?那个人!
来不及多作他想,萧紫一转身就往自己的战马逸尘所在的马厩跑去。江之兰百忙中那句“这次你不在出行行列”还未喊出,萧紫一已经没了踪影,江之兰暗自吃了一惊,也快步走出了营帐。他似乎突然间想起,上次曾救下萧紫一的那名据说仙风道骨的医师似乎就住在西南方向,便没再出声阻止。
“逸尘,这次得辛苦你了。”萧紫一在队伍的前面拍了拍自己的坐骑,在江之兰的命令下达后开始全速行进。
逸尘一马当先跑得飞快,萧紫一面色焦灼,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会是张续断师徒居住的村落吗?即使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局面是否就能如自己所愿?那村落只是普通的百姓居住地,并没有多大的战略意义,匈奴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仅仅为了劫掠?而那方院落里有的只是药草啊……
然而没有谁可以回答她如今的满腹疑问,耳畔响起的只有迅速掠过的风声和急促的马蹄声。萧紫一明白,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赶到。
一路拍马狂奔的众人在仓台村入口处停下时,已是一个半时辰之后。天地间渐渐被暮色笼罩,队伍中已有火把亮起,夜,已将至。
巡逻小队在村前等候的队正前来汇报,声称那一队匈奴兵大概四五百人,似乎也只是路过,巡逻小队发现匈奴兵时,对方已是劫掠后准备撤退了。四五十人尾随四五百人不敢太过张扬,分出十几个人留意对方的目的地,剩下的留在仓台村善后和等待后续部队。然而前去尾随的人刚刚来报,对方去向不明。
“去向不明是什么意思?”江之兰面色很是难看。
“据报说起初对方只是一路往西,后来往北,经过一个山谷时尾随的人差点迷了路,所以没能跟上。领头的士卒放开缰绳跟着战马才领着他们走了出来,但是对方已不见踪影。天色已晚,再追寻下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队正战战兢兢地解释着。
江之兰挥了挥右手中握着的马鞭,神色严肃地打断了队正的回话:“村子里情况如何?”
“几乎每家都有东西被抢,死伤……五十七人……”队正的一字一句在萧紫一听来裹挟着似乎无尽的寒意。在这种地方活下来,百姓的日子不可能不艰难,方圆几十里几十户人家的村落,死伤五十七人?见惯沙场生死的他们也只觉心里发凉。
江之兰命队正带人回去报告,如果将军同意,准备适当军粮衣物,天亮前送至仓台村。队正领命而去。江之兰知道这事他们本不该插手,可这种程度的灾难,要上报到朝廷不知得等到何时,受苦的只能是百姓。
江之兰随即下令集合队伍,准备回营。
这时,一旁一直沉默的萧紫一对江之兰说:“舅舅,我想暂时离开。”
江之兰心中了然:“那我派人跟着你。”
“不用,现在这里并无危险,我会小心行事。我保证事情办完就回去。”萧紫一态度坚决。
江之兰点了点头,没再坚持。他知道萧紫一的性子,况且她未说出的理由也无可厚非,只好由她去了。
萧紫一重新上马,在身后那些火把光亮的映衬中走向夜色下更显凄冷的村落,那里,星星点点闪烁着的灯光之外,铺天盖地的,只有黑暗。
萧紫一放开了逸尘的缰绳,也并不担心出来时会找不见它。她右手举着火把,习惯性的用左手去推那扇木门,却发现只是多此一举。因为,门,大开着。而木门里面,一丝光亮也无。
记忆中一尘不染的庭院里遍地狼藉,杂物散落一地,那应该来自于原本井然有序的廊下吧。萧紫一心里这样想着,火把便举了过去,果然,那里早已没了当初的模样,只剩下无处下脚的凌乱。萧紫一脚下一个趔趄,拿过火把来看时,原来是一个大概用来晾晒药草的竹筛。她顾不上收拾,抬脚匆匆往记忆中房间的方向走去。
萧紫一心里一下子便涌出了五岁那年站在街头时举目四望的恐惧。她害怕房间里将要出现的是自己没勇气看到的场面,只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千万……
忐忑着查看了所有的卧房后,萧紫一舒了口气:如果那几个时辰里他们师徒正好不在,就是万幸了!
走出最后一间卧房时萧紫一突然发现那房间的左侧墙壁上似乎还有一扇木门,她刚刚放下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那扇门似乎与墙体同色,
不仔细去看的话并不容易发现。萧紫一之前并不知道,原来那里还有另一个庭院。
推开木门时,一阵夹杂着晒干了的药草味道的酒的醇香扑鼻而来。火把的光亮下,萧紫一看到的是好几个被推倒的横七竖八的木架,竹筛和草药被撒的到处都是,地上居然还有被砸得七零八落香气四溢的酒坛……
从“醉清风”中走出来,萧紫一熄了火把,在散落一地的药草中坐了下来:好在,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虽然结果还不能完全确定,但至少现在,一切还没那么糟糕。
院子里静极了,只有轻轻的风声入耳。萧紫一下意识地抬起头,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穿过云层,还有稀疏的星辰在它的周围闪烁。竟然有月光悄悄洒了下来,一地轻寒。曾经在这方院落里出现过的箫声,在那轻寒中从萧紫一的回忆里一点一点响起,格外绵长,格外悠远。
又一次站在门口时,薄薄的晨雾已起,天空还是淡淡的灰蓝色。不经意间回头,萧紫一瞥见了朦胧中庭院东侧那里稀稀落落已经干枯了的藤蔓,心里倏然一动,仿佛这院落里只有它们,还定格在醒来那一日的清晨。
“不知道当那院墙上重新泛起新绿时,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站在现在这个位置。”手脚冰冷的萧紫一裹了裹肩上墨色的披风,走了出去。她转过身仔细打量着自己呆坐一夜的庭院,终是掩上了同样笼罩在晨雾中的木门。
只愿你们一切都好,只愿有朝一日可以名正言顺地报答你们当日的救命之恩,萧紫一在心里跟自己说道。
逸尘还在门外不远处站着,萧紫一心头一阵懊悔:怎么竟让逸尘在外面陪着自己挨了一夜的冻!
歉然地抚了抚逸尘的脖颈,正准备牵着逸尘离开时,萧紫一的目光停留在了逸尘刚刚站过的那段院墙下,有极微弱的“咕咕”声正从那里传来,在这寂静的早晨却也显得格外清晰。
萧紫一走了过去,原来是一只纯白色的幼鸽,不知怎的竟会出现在那里,幼鸽的旁边还倒着一只遮有布幔的笼子。萧紫一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自己手心里,它的一只脚似乎受了伤,白色羽毛上还有明显的血迹。萧紫一不由得心生爱怜,手指轻轻拂过它那还在不停打着哆嗦的小小身体。
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掩上的木门,萧紫一一手将鸽子护在披风里,一手牵着逸尘转身离去。
离开仓台村后被逸尘带着刚刚行了一段路,萧紫一就遇到了江之兰派来接她回营的三名士卒。虽觉舅舅此行未免太过小心,她还是在心里感激着这一次舅舅对自己没有随队伍一同回去的理解和包容。要是回去之后义父问起,应该可以应付得过去吧,她想。
这冬日的清晨寒意正浓,逸尘背上的萧紫一渐渐感觉头有些沉重。望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朝阳,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出了一句:那么,再见。
肩上还挎着褐色粗布褡裢的沈楸站在门口时,发现虚掩着的木门上锁头果然已不知所踪。回来时已听闻仓台村遭劫,师徒三人事实上自己的这方院落可以幸免于难也并未抱期望。
沈楸推开木门后让到了一边,跟在面色冷峻的沈余和张续断身后走了进去。
“不对呀……”倒是沈楸率先发了声。
“什么不对?”沈余一边发出疑问,一边顺着沈楸的目光看了过去。
张续断抬眼望去:院落里虽然还散落着零星的药草和砖瓦的碎片,可廊下的杂物却意料之外地整齐。但之后张续断就看出了端倪:竹筛通常不会放在廊下,这竹筛里的药草也是好几种混杂放着,那还盖着盖子的坛子原本并不在角落里,药杵被放在了盖子上,廊下悬挂的青瓷碎片风铃少了两串……
张续断还在廊下发呆,就听到后院里传来师父沈余心疼不已的唏嘘声:“我的‘一衫青’!不喝你倒是不要去碰呀,就这么给我摔在院子里……”
木架仍是错落有致地放置着,只是竹木之间连接处的绳索大多都已松动,竹筛虽然在墙角有序地摞了起来,可地上显然一片狼藉。
沈楸已放下行李开始着手收拾被人翻动过的房间了,张续断也从木架那里开始试图让一切恢复原来的样子,沈余的目光在院落里游走一番后,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说:“我们师徒三人的命这次可是被隐木这老家伙给救了啊。”
“会是她么?可能不久前曾在这院子里停留过的,劫掠者之外的那个人……她真的回来过吗?”忙碌着的张续断问着自己,却始终给不了自己确定的答案。
萧紫一回到营地之后并未立即去见杜思仲,被派去接应她的士卒已传达过江之兰的意思: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对将军只说她临时决定留下来处理仓台村一些事务,天亮就回,并未具体说明,所以不必提起。
萧紫一将逸尘交给身后其中一名士卒,低头看了一眼袍袖中双眼微闭气息微弱的小家伙,迈步便往药坊跑去。
“凌城?”推门而入的萧紫一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回应,才反应过来刚才药坊的木门是虚掩的,“不在啊……”她开始在心里筛选这个时间凌城可能去的地方。
“紫一?你来找我?”
不知该去哪里寻找凌城的萧紫一正在门口焦急徘徊,背后一个声音蓦然响起。
萧紫一转身,凌城一袭绛色戎服肃然而立,肩上挎着出诊常用的那个已有些年头的药箱,略带疑问地望着她。
“你去哪里了呀?偏偏救命的时候找不见你!”萧紫一边说边小心地从披风下的左袖袍里捧出了那只纯白色的幼鸽,眼神里满是怜惜。她的语气也并非责怪,凌城明白那只是不知如何是好的焦急。
“方伯昨日病了,我给他熬好药送了过去。”刚听到“救命”二字时凌城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可看到萧紫一捧在手中的鸽子时他也就明白了。
“啊?方伯怎样了?怎么突然病了?”萧紫一吓了一跳。
“没事,只是偶感风寒,用过这副药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凌城走进药坊的隔间,放下了肩上的药箱。
“那就好,待会儿我去看看他老人家。”跟在凌城身后的萧紫一稍微放了心,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凌城赶紧帮我救救它。”
萧紫一小心翼翼将眼睛微闭的鸽子放进凌城手中时,凌城眉头皱起:“你这是从哪里回来?怎么这么多寒气?”他这才发觉萧紫一双手似乎是在打颤。
“昨晚跟舅舅去了一趟仓台,我没什么要紧的,它我可交给你了,多久之后我能看到完好无损的它?”萧紫一琢磨着鸽子的伤势,不太肯定得猜测着说。
“一个月吧。我也不敢下定论,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治不治得好还不知道呢。”凌城苦笑道。
“没事,从明天起我每天都会来看它的。”萧紫一倒是真的放了心,“我现在去看看方伯。”
“等一下。”凌城叫住准备离开的萧紫一,转身去了隔间外面,再进来时凌城手上已多了几副药。他将药放在萧紫一手指间时说道:“你还是先回去换件厚点的衣服吧,饭前把这药煎服,一日三次。估计昨晚你也受了寒,这么多年你的性子还是一样,一点都没变,什么事只要上了心就会不管不顾……”
萧紫一道了声谢,拿起放在一旁的墨色披风,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凌城的药坊。“是该先回去一趟。”萧紫一把空着的左手放在了额头上,跟自己悄声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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