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橼子看见沈遘的时候,他正在西湖边的书院中小憩。
这日沈遘旧友王安石自汴京来,途经杭州,他召集杭州文人雅士给安石接风,请他们在书院内吟咏唱和,自己却偷闲来到湖畔花厅中,斜躺于藤榻上,面朝厅外十里风荷,枕着一席诗书闭目而眠。天地间莲叶田田,烟波画船,歌诗联翩,似与他无关。睫毛的阴影,微翘的唇角,显露着他对此间风物主人般熟稔之下的轻慢。
他有美好的眉目,却与香橼子记忆中金明池畔榜眼郎的模样若即若离。她提着食盒进来,悄然驻足凝视良久,才开口唤他“沈知州”。
他徐徐睁眼看她,一丝淡淡的疑惑稍纵即逝,隐于眸中,他迤迤然起身,一展广袖坐直,眉宇间有若在公堂之上的镇静与从容。
香橼子施礼道: “奴家陈氏,名引香。暮云姐已归家筹备婚事,厨房执事说以后知州饮食果子便由奴家接掌。今日天热,奴家做了冰雪甘草汤和生腌水木瓜给知州送,还望知州尝尝,稍解暑气。”
言罢打开食盒,将冷饮甜品一一取出奉上。沈遘接过,两种都闻了闻,问道:“这两日我饮食用水似与往日不同,略含香气,都是你做的?”
香橼子答道:“是。奴家用竹叶、稻叶、樟树叶或橘子叶淘净晾干翻炒,加水煮开,晾凉后滤净水入瓦罐,吊至深井中冷透,再用来制饮品是最清爽不过的了,很利于消暑。”
“这是东京熟水的制法罢?”沈遘又问, “姑娘是开封府人?”
“不,奴家祖籍杭州。”香橼子立即否认,略一踟蹰,又稍加解释, “只是在东京住过几年。”
沈遘笑笑,不再追问,径直取了一碗冰雪甘草汤,在她注视下饮尽。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一月后,沈遘问香橼子,冷肃的神情苍白的脸,目中有寒光掠过。
香橼子冷冷一笑: “冰雪甘草汤、雪泡豆儿水、凉水荔枝膏、冰雪冷元子……都是知州爱吃的应季冷饮。
“用的都是那有香草味的东京熟水?”沈遘语调轻缓,须臾猛地挥袖一拂,桌上水注子啷当落地。
“近日我整日头晕目眩,精神不振,甚至四肢乏力,频频呕吐。看了几位医师都找不出病因,幸而遇见一位高僧,观我面色便问是否饮食有异。我这才想起你那熟水,取来给高僧看,他验出其中除了你说的竹叶、稻叶、樟树叶、橘子叶,还有几味草药,配在一起便是阴毒的药物,长期服用,会中毒身亡。你每日在我饮用水中小剂量添加此物,是欲神不知鬼不觉地置我于死地罢?”
香橼子沉默不语。沈遘又道: “你隐姓埋名,潜入知州官邸,做厨中侍女大半年才获得如今下毒的机会,可谓处心积虑。而我与你素无冤仇,你这般害我,是受何人指使?”略一停顿,见她依然不答,不由得唇角微勾,直唤她真名: “香橼子!”
这名字令她悚然一晾,迅速举目看他。
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注视她的眸光似一把利刃,直刺到她心里去: “我知道你姓袁,曾是兖国公主的侍女,公主给你取名叫香橼子。”
香橼子确实是兖国公主的四大侍女之一,幼年入宫,陪伴公主长大,与公主情同姐妹。
仁宗朝人才济济,公主窥帘望去.满座衣冠,无一不是当时俊杰。公主原本满心希望夫君也是个容止端雅、才情俱佳的士人,而仁宗皇帝虽然钟爱兖国公主,却为表对生母李宸妃的追思与补偿,决定让公主下嫁李宸妃之弟李用和的儿子李玮。
与曹皇后侄子、文武双全的英俊少年曹评的恋爱失败后,公主心灰意冷地遵命出嫁。但李玮长相平平,小家出身,常被宫人讥笑为暴发户,且他性格木讷寡言而略显愚笨,公主郁闷至极,对李玮冷眼相待,两人之间毫无情爱可言。
因自己姻缘受挫,公主格外关心侍女终身大事,放出侍女若干,归家许嫁,希望她们都有好归宿香橼子父母年事已高,她又无兄弟,姐姐皆已出嫁,所以也自请归家。公主当即答应,并赠她许多妆奁钱,嘱她日后招个上门女婿,一同侍奉双亲。
外面虽说依旧很冷,但是这一日并没有多大的风,正午时分,日头也刚刚好。
后院里的木架子上错落有致地放着几个竹筛,筛子里晒着各种各样的药草。一身浅灰色衣袍面容略显稚嫩的小书童在木架一旁的石臼那里拿着药杵费力捣着药,时不时就抬起头看一看头顶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正一步一步往西移动的日头。
后院的门“吱呀”一声响起,有人担着水走了进来。
“公子回来了?我一猜就是您。不过算时间也该是您。”书童恰好抬起头,果然看到了张续断。
“嗯,怎样小楸,师父还没回来吧?”张续断一边放下木桶,一边头也来不及抬起就问道。
“还没,不过估计应该快了。”沈楸手中的药杵没停,回答说,“别的倒也罢了,酿酒的事情,师父可从没误过时辰。”
“说的也是。”张续断将两只木桶往墙角放了放,重新找来干净盖子小心地盖了上去。师父对这一点要求严格,他可不想挨骂。
紧接着,张续断将一旁靠在墙上的竹制扁担拿在手里,走进了一间从外面看起来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有着茅草屋顶且匾额上写着“醉清风”的房子里。
就这么一串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张续断也完成得行云流水一般,总是温柔尽显的脸庞上,一双小刀眉时而微皱时而舒展,倒让看到的人莫名地觉得如沐春风。
昨天是这个月十三,师父照例去拜访几十里外的朋友,临出门时叮嘱张续断说今天要酿制糯米酒,相关准备让他不要忘了。趁师父未归,张续断打算先去看看发酵的情况。
“小楸,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忙?续断呢?”
那其实并不陌生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只顾卖力捣药的沈楸也着实吓了一跳。
沈楸从石臼那里抬起头,门口出现的老人虽是从户外一路征尘走来,一缕长须却依然一丝不苟。尽管须发已是花白,但老人目光炯炯有神,神态颇有些孩童的调皮味道。你若说他一句历尽沧桑,他一定会回你一句“老夫涉世未深”。
老人从门口迈步走来,手中拎着一坛应该是从老朋友那里得来的酒,一脸的满足。那一袭青色的粗布衣袍被微风轻轻吹起了一角,衬得那面容越发的超尘脱俗。
“师父,我在这儿呢。”沈楸还未答话,张续断闻言已从“醉清风”里走了出来。
来人正是张续断那位因医术超群、酷爱饮酒而远近闻名的师父沈余。
说是远近闻名,其实这地儿也没多大:方圆百里十几个村落,每个村落也就几十户人家而已。但据师父那位至交丁隐木老先生醉酒后无意间的几句话,沈余年轻时的名号可是中原内外无人不知。不过如今,这已是个根本不能提起的禁忌话题。
“喔,你在屋里呢,还以为为师的话你又忘到九霄云外,自己躲到哪个风景宜人的地方思考你所谓的大事去了呢。”沈余小心地将手中的酒坛递到了朝他走来的徒弟手中。
“哪能呢,徒儿当然记得,而且以前也并不是偷懒,只是凡事都讲个顺序嘛,徒儿就是处理得慢了些而已……”接过那坛酒,左手拎绳子,右手托着坛底,张续断心里有些赧然。他明白师父从来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只要不碰上与酒相关的事。
张续断在沈余对面站定,本来潇洒尽显的白色衣袍上浅浅勾绘着的兰草叶子随风摇曳,沈楸在沈余背后替张续断捏了一把冷汗。
“水打回来了么?清晨山谷里风信湾那一处的水?”沈余并未多言,只接着张续断刚说完的话语便问道,表情倒似是满怀期待的小孩子一般。
“打回来了,按师傅您的吩咐,辰时一刻的水。”张续断默默吐了一口气,回答说,“徒儿刚才去看了发酵情况,也蛮理想的,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沈余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往“醉清风”走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沈余回头指了指刚才交给张续断的酒坛:“那可是坛好酒,替我好好收着,记得和以前那几坛‘一衫青’放在一起。”
“醉清风”角落里的土灶上放着一口砂锅,张续断按照沈余的嘱咐在砂锅里倒入自己早上去山谷里担回来的清澈甘甜的水,接着在土灶中点燃了柴禾,用来加热。
沈余拿来一根几近半人高的一劈为二的竹筒连接着砂锅与准备最后盛酒的坛子,又吩咐张续断将一个多月前酿制好的大米放进了砂锅里。师徒俩在砂锅的最顶部又放置了一口盛满冷水的稍大的砂锅,准备着用来冷却上浮的酒。这样一来,等砂锅逐渐加热以后,酒就会顺着冷却锅的边缘流到底部凹槽中,然后顺着竹筒缓缓流入酒坛中了。
一切准备就绪,沈余叮嘱张续断让他和沈楸留点心,轮流盯着些土灶中的火势,不可太旺也不可太弱,声称这锅酒酿制结束大致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张续断点头称是。
早饭后本来萧紫一是穿好了训练服要去校场跟着训练的,江之兰已经同意了,杜思仲却没答应,说是让萧紫一去药坊那里找凌城把把脉,按凌城的意见巩固一下,等凌城确定并无大碍后再谈其他。
萧紫一无奈,看着杜思仲和江之兰的身影消失在营房门口,百无聊赖地踢着路上随处可见的小石子往凌城的药坊走去。
萧紫一心里明白,对部下和自身都很是严厉的义父一直把她的安危看得极为重要。这一点,从她十岁时硬是偷偷藏在运送后勤物资的战车上跟随义父去往第一个边疆任所开始就从未改变过。萧紫一无意中听方伯说起过义父早夭的女儿,也很早就明白其实义父的小心并不只是为她。
七年来萧紫一始终是同普通士兵一样的装束,同他们一样训练,知道她女子身份的除了杜家原来的人之外再无其他。
不,算起来,还应该包括他,当然还有他那仙风道骨的师父和乖巧的书童。不过,应该,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吧。萧紫一脑海中浮现出一副模糊的面容来,她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下去了。
药香弥漫的药坊内,凌城来回走着,正在将前几天从京都运来的药材收纳到药柜里去,神情是惯有的严肃认真。
萧紫一潇洒地坐在药坊开着窗子的窗台上,双手抱着右膝,左脚在窗台下来回晃着。她看着来回忙碌的凌城,似乎也并不打算帮忙:“凌城,用我动手吗?”
“可别,小幺你坐着就好,从小到大跟着我到父亲的青藤阁不知多少次了,认识的药材倒是屈指可数,我可不想返工。”凌城头都没抬,边说边在药柜之间来回穿梭着。
萧紫一不满地撇撇嘴:“说了多少次不准叫我小幺,凌城你怎么都记不住呢?再说那些药材长得那么像,我又不是医师,哪里分得清嘛。”
凌城笑着摇了摇头,用下巴指了指隔间,说道:“要是没事干就帮我把药材清单誊写一遍,原清单在桌案上,我想留个底儿,这个应该不会出错吧,小幺?”
萧紫一跳下窗台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土,一边往药坊隔间放笔墨的桌案走去,一边语带不服地回复凌城说:“当然,没问题。”
“凌城?”萧紫一的声音从隔间里传来。
“什么?”凌城皱了皱眉头。
“忙完了你记得去跟义父说,我已经可以去参加舅舅的训练了,要不他老是一副觉得我随时都可能倒下的样子,什么都不放心。”萧紫一接着说道。
那声音虽是无奈,但也绝非不耐烦。凌城忘记了手上的药材,只是不知不觉在萧紫一的语气里发了呆。
“凌城?”
“哦,知道了。”被萧紫一的声音唤过神来的凌城忙寻找着手中药材对应的格子。脸上的黯然一闪而过。
傍晚,萧紫一推开那扇木门,看到院子里与早上离开时并无二致的寂静和冷清,径自走了进去。
“果然还没回来啊。”萧紫一嘀咕道。杜思仲早晨叮嘱她去药坊时,已说过今天事情可能会比较多,让萧紫一晚饭不必等他。而对于萧紫一来说,一个人时她往往懒得去想要吃些什么,也总是吩咐下去说晚饭就不必送来了。并不是她自己对饮食有多讲究,只是感觉不到饿罢了。
幼时的琐碎早已模糊,萧紫一记忆里唯一喜欢的只是那时候娘亲常做的一种桂花糕。她记得萧宅里有一处甜香满溢的木樨园,八月木樨花开的时候娘亲总会带她去采。每每看着那一碟甜而不腻的桂花糕上了桌案,萧紫一小小的世界就只剩了满足。娘亲总是对她说:“尘儿,你愿意吃厨房还多得是,只是要记得一次不能吃那么多……”
十几年来义父宠她凌城护她,只是再没人那么叮嘱过她。边塞驻守,义父总是忙于军务,凌城潜心研究医术,而这些所谓的回忆,其实很多时候萧紫一自己都忘了。这一路漂泊,喜欢,已是很久很久没有的事了吧。
萧紫一蓦地记起那方院落里自己受伤昏迷时的那些汤药,她已不记得味道,却莫名觉得那温度重合了那一年娘亲为她做的桂花糕。
微信扫一扫,公众号看小说,有记录100%不丢失
游龙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