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中,皇帝下诏为状元授官:以进士第一人冯京为将仕郎,守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推恩借绯。
大宋官员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以下服绿,若以岁月资历计,是入仕着绿,满二十年换赐绯,又满二十年再换赐紫。虽未及年,而其所任职不宜着绯绿,或皇帝推恩特赐者,即谓之“借紫”、“借绯”。冯京初授的官职只是从六品,以状元身份获赐绯衣,亦属借绯。
竟与父亲当年在书后写下的那行字一点不差。冯京暗自讶异:将仕郎与守将作监丞的确是国朝状元初授的阶官名,推恩借绯也是惯例,但具体到通判荆南军府事,就不是常人可以预料的了。
冯京领命走马上任,数月后还阙述职,听见都中同僚正在议论知制诰胡宿拒绝为复内臣杨怀敏入内副都知之职草制的事。
杨怀敏是张贵妃心腹,因庆历八年逆贼入宫之事遭到贬黜,出任高阳关钤辖,后来入宫奏事,张贵妃从旁怂恿,皇帝有了复其原职之意,遂命胡宿草制。
文官左右谏议大夫以上、武官观察使以上除授制诰,及立皇太子、后妃、封亲王、拜宰相、枢密使、三师、三公、使相、节度使之类的大诏令,是由翰林学士起草,称“内制”,而知制诰负责起草的“外制”主要内容是一般官员或外命妇的任免、诰封,通常是皇帝先将诏令词头送中书审核,再由中书传给知制诰草制。
关于杨怀敏官复原职的旨意中书已经许可,但词头送至当制的知制诰胡宿手中时,他却断然拒绝草制,说:“杨怀敏当年管勾皇城司,宿卫不谨,导致逆徒窃入宫闱,又未生擒贼人,当时便有议者说他欲灭奸人之口,而陛下不忍加诛,止黜于外,已是格外开恩,而今岂可复其原职?何况按旧制,内臣都知、副都知以过罢去者,不许再除。如今中书送到词头,臣不敢草制,还是封还给陛下罢。”
于是词头便被他依旧封还给皇帝了。
“今上问胡宿之罪了么?”冯京问同僚。
得到的答案是:“没有。今上以此事问文相公:‘前代有此故事否?’文相公回答说:‘唐给事中袁高不草卢杞制书,近来富弼亦曾封还词头。’今上听了顿时便想通了,收回成命,仍然让杨怀敏补外。”
富弼?冯京目色一亮。这位目前在青州救灾的富侍郎前几年随范仲淹推行新政、主持更张,贤名遍传天下,冯京在州学中亦早有耳闻,原已十分景仰,只是尚不知他还有过封还词头的故事。
同僚笑说:“国朝以来,敢于回绝内降词头的原本只有宰相,例如杜衍杜相公,说今上推恩太频,到后来皇帝下传给他的迁官赐封之类的词头,他十有八九会封还于上。以致后来再有人求官讨赏,今上就会对他们说:‘不是我不给你们,是那白胡子老儿不许。’但知制诰远不如宰相位尊,本来若有词头下达,是不敢不奉命草制的,而富弼是国朝第一个公然缴还词头的知制诰。”
见冯京颇感兴趣,他便继续讲述了此事经过:今上当年立后,本属意于蜀人王蒙正之女,但章献太后觉得此女妖艳太甚,对少主不利,便命他立了郭后,而让自己义兄刘美之子刘从德娶了王氏。刘从德不久后病卒,而今上对王氏念念不忘,便封她为遂国夫人,让她出入内庭,亦有流言称,王氏曾得幸于上。后来王蒙正私通其父婢妾事发,被除名流放,王氏亦获谴夺封,罢朝谒,今上曾明文诏命其日后不得入内。但庆历元年,王氏竟又频频被今上召见,出入如故,中宫曹后不怿,但因王氏并非内命妇,又得今上维护,亦不便加以管束。谏官张方平上疏论列,今上也置之不理,后来欲复王氏遂国之封,命富弼草制,而富弼当即缴还词头,态度坚定,决不草制。今上得知后亦感惭愧,遂取消了封命。
冯京听了若有所思,良久未语,直到同僚出言问他意见,方微微一笑,道:“庆历年间多君子。”
冯京跃马往青州,正值莺飞草长,春深时节。
问明知州府邸所在,他依言寻去,过了一脉流水小桥,面前现出一壁青瓦粉墙,内锁重楼飞檐。
想来此墙之后应是花园,莺啼婉转,风携暗香,围墙上方现出几丛碧树冠叶,而墙头上则垂着数枝从园中蔓生出来的荼蘼花。
墙内传来女眷笑语,唤人推动园中秋千。
他引马稍稍退后,倚于桥头,斜傍垂杨,在金色阳光下微眯着眼,漫视秋千扬起的方向。
也许围墙太短,抑或秋千架立得太高,当秋千飞至最高处,上面的女子身影越过粉墙,惊鸿一现。
那女子年约十七八岁,秀眉凤目,螓首蝉鬓,脖子的弧度纤长美好,随着秋千摇摆,她衣袂飘飞,雅态轻盈。
秋千第二次荡起时,她亦注意到他,讶异地侧首看。他略一笑,从容引袖,轻轻抹去了飞上他额头的一点杨花。
她借过墙秋千看了他三次,然后便停下来,墙内响起几名女子低语声,应是她在跟同伴提起他。
须臾,墙头荼蘼花枝动,上方先是露出两个小鬟髻,和垂髫少女齐刷刷的刘海,然后,一张十三四岁小女孩的脸映入他眸心。
相较适才看见的女子,她脸形稍圆,肤色细白,眼睛大而清亮,触及他目光时,她嘴角的笑靥尚未隐去,那纯净明亮的天真意态令他觉得似曾相识。
小女孩双手摁住墙头,睁大双目打量他,从他的面容眉目、衣冠巾带,直看到丝鞭骏马、玉勒雕鞍。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十个指头上。她未染蔻丹,指甲呈干净的粉红色,他觉得可爱,不由对她笑了笑。
这一笑惊动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她倏地转首后顾,对墙内的人说:“姐姐,把扇子递给我。”
有人奉上纨扇,她接过,然后严肃地回扇障面,蔽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一双美目却还是好奇地观察着他。
他笑意加深,开口问她:“请问姑娘,知州府邸大门应该往哪边走?”
“你为何要来知州府邸?”扇子后传来她犹带稚气的声音。
他回答:“我想拜谒富侍郎。”
“你找我爹爹做什么?”小姑娘立即追问。不待他回答,盯着他黪墨色凉衫衣袖下露出的一痕绯罗袍,她又补充了一个她更想了解的问题:“你是谁呀?”
他骑着白马,立于草薰南陌,烟霏丝柳的背景中,朝她微微欠身,含笑道:“在下江夏冯京。”
“紫一和凌城来啦?”中等身材、背微驼、面色祥和的做菜师傅方伯抬头看见二人,倒也没有太过意外,看来紫一他们可算是这里的常客。
“来了,方伯好。我来看前两天准备下的东西。”对说话人暖暖笑过,萧紫一就进了与厨房一帘之隔摆放杂物的小小储藏室,穿梭于竹筐陶罐之间,去查看自己几天前的“杰作”。
凌城和方伯打过招呼后,则在外间看着方伯忙活,时不时将手边方伯需要的物件儿递过去,这似乎已成了凌城的习惯。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待在方伯这里看着他忙碌,凌城心里都会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依赖感,尽管事实上那种已消失了十三年的感觉也总是稍纵即逝。凌城知道,是因为自己不愿深究,或者应该说,不敢深究。
“尸骨无存”四个字当年年仅八岁的凌城只听了一遍就再没提起。杜思仲待他如子,给他请良师,亲自教他武艺,甚至传授他行军布阵之法……无论是不是出自父亲遗愿,杜思仲的所作所为凌城都感激,但是感激,并不代表可以代替。自己相依为命的父亲,终是成了祠堂里那一张黑漆的牌位,无声无息。
“还不错。”萧紫一一边掀开坛子和竹筛上的盖子,一边跟自己嘀咕着。凌城在那声音里回了神。
白天的训练结束之后,杜思仲在临时营帐里听着江之兰对近期内各项事务的安排,后来两人又一次提起了近一个月前的那场恶战。
“到现在为止於陆王部那边也并未出现其他什么动静,根据传回的情报来看,他们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但是,总感觉那一次包围有些莫名其妙。”江之兰道,“带来那么多人,总不可能只是为了摧毁一支几十名士卒组成的巡逻队吧?”
“当时你跟我说围攻巡逻队的是於陆王,本以为那是他们具体计划的一部分,之后一定还会有所行动,但这次似乎真的有些反常。”眉头紧皱的杜思仲在地形沙盘前背手而立,看着那时的战场,思索着,并没有否定江之兰的疑惑。
“也不像是征伐别处时临时路过,按说如今边境形势早已不同往日,我们的地盘,他们也没那么大胆子明目张胆地前来进犯。”江之兰双手撑在沙盘边沿分析道。
“无论如何,一定要继续加强我们自己的巡逻和训练,一刻都不许放松。吩咐下去,要比以前更加警惕,巡逻范围和规模可以适当扩大,但不能太过醒目。另外,尽可能迅速地去查出当时我们遭遇的究竟是哪一个分支。”杜思仲抬头看了一眼江之兰。
“您的意思是说,有可能还是因为他们的内部纷争?”一些念头在江之兰脑海中飞速碰撞着。
“总之,尽快查证。”杜思仲并未多言。
杜思仲不经意间抬头望向营帐外面,天色已是很晚了,今天,没有月亮。
那一天一地间无尽的黑暗中次第亮起的灯火随着夜晚的风闪闪烁烁,似乎竟也带上了无限寒意。他不知道,那朦胧中在脑海里断断续续出现的思绪究竟是什么。该回去了,他想。
“对了,晚饭过去吃吧,顺便去看看紫一。”杜思仲像是突然想起来,对江之兰道,语气又似乎是自言自语,但是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饭菜已经备下,凌城倒提前回去了,说是突然想起还有件事情要办。
行军打仗和训练的时间除外,萧紫一可以谈得上感兴趣的就是在有限的条件下研究并不断自创有趣的菜式,但往往只是做好了给别人试吃,然后在听过意见之后不断完善,下一次一定会给出或大或小的惊喜。
萧紫一痴迷于整个研究和完善的过程,至于结果,只要对方觉得味道不错就好,她自己似乎也并不怎么热衷。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饭菜,萧紫一开始对菜式有研究只是因为心忧年龄渐长的义父。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杜思仲收到家中寄来的书信,无意间说起妻子在世时每一餐都会为他备下的芙蓉豆腐,眼中满是怀念。那个时候萧紫一觉得,既然终究没有办法回去,能让义父尝到家中的饭菜也是好的。
房间里油灯亮起的时候,萧紫一看到了桌案上砚台下压着的一封书信。只是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萧紫一就知道信是从家中寄来的了。
萧紫一心头一暖,那种风格近于义父却又略显稚嫩的字迹,只可能属于自己那个不知道如今已是什么模样的弟弟杜若。
萧紫一脑海里几乎下意识地就浮现出了连话还说不太全的杜若跌跌撞撞把已经咬过的桃子举到她面前时的乖巧样子。“虽然不知道信里会提及什么,但这对义父来说一定会是个惊喜。”她想。
萧紫一在窗前站着,看着黑暗中次第亮起的灯笼和篝火,朦胧中不觉间就想起了幼时那个四季都有花开自己曾在其间欢快嬉闹的庭院。
那时,那个人总是很忙。
即使偶尔在家,也总有身着戎服的叔叔进出那个人的书房。可无论那个人手头在忙的是什么,只要自己说了想要爹爹陪着,他就总是站在花木掩映的亭子下眼神宠溺地看着她,为她摘风筝,替她摘柿子,教她编好看的花环,还总时不时叮嘱她别磕着碰着了……
心头一种熟悉的疼痛泛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可言喻的酸涩。襄城,萧宅,旧人,如今是何模样了?一切是否还会在着?萧紫一发着呆,心里知道也没人会给她确定的答案,也许还是永远。
“之兰,咱们的后勤补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今年将士过冬的衣物什么时候发放?”
“虽比往年晚了些,但我已安排人着手去办了,将军不必忧心。”
听到说话声,萧紫一忙收从回忆中回了神,从里面的房间迎了出来。
“义父回来了?舅舅好。”
萧紫一刚打起棉帘就看到了走进门来的杜思仲以及紧随其后的江之兰。
“怎么没在房间里休息?我还想着待会儿和你舅舅去看你呢。”杜思仲抬头看向她,眉目间是平日里少有的柔和。
“紫一你身体怎样了?我一直在忙训练,也没顾上多来看看你,只是时不时从姐夫那里听到一些消息,知道是在调养。”江之兰一面将外套脱下交给走过来的王石,一面看向萧紫一。
“已经没什么问题啦。谢舅舅一直惦记。您和义父整日忙于练兵,也是够辛苦的了,我如今整日这么呆着,倒是有偷懒的嫌疑了。”萧紫一语带自嘲地回答说。
江之兰看她状态还算不错,也笑着点了点头:“那没问题,等你完全好了,我一项一项给你补上。”
“义父您先休息一下,我出去准备饭菜。”萧紫一叫住王石吩咐了几句,就带着王石走出了营房。
“这色泽分明、层次清晰的样式大概也只有紫一驾驭得来。对对对,还有那种即便是同一种食材也每一次都会加入新内容的独特香味……”江之兰看到一会儿工夫已放在桌案上的晚饭后,回味般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仿佛还意犹未尽,“姐夫,我可是托您的福咯,还真是久违了。”
“你还需要休养,不可过度劳神!”杜思仲倒是以责怪的目光盯着萧紫一,“方伯也是,居然也任由你胡来。”
“义父您知道他拦不住我的。”萧紫一迎着杜思仲凌厉起来的眼神讨饶般地笑着说,“而且,我真的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在房间里待久了,都快发霉了。”
萧紫一知道,只要自己拿出了这样的语气,义父就不会忍心真的责罚谁了,这方法一直以来百试不爽。
杜思仲闻言神色缓和下来,果然没再追究。他无奈地看了看面前语含执拗的女儿,说道:“好了,别站着了,都坐下吧。”
江之兰在杜思仲身后悄悄地冲萧紫一眨了眨眼睛,萧紫一浅浅一笑作为回应。
“西岭千秋雪、素炒萝卜丝、庆元冻豆腐、三月拌杨花、三层玉带糕、冬凌粥……这地方除了苜蓿啥植物都不长,紫一你居然能做出来这些?难得难得。”江之兰的目光一一扫过几案,口中啧啧称奇,心里也有些叹服这丫头的细心。
“方伯的厨艺我只学了皮毛,这几道菜其实我都打了些折扣,有的食材找不到是拿别的东西代替的。义父跟舅舅先尝尝看。”萧紫一虽然如此说,语气里还是颇有些成就感的。
“照紫一这悟性,厨艺超过方伯指日可待了。”江之兰笑说。
杜思仲点了点头,笑而不语,动起了筷子。他心里暗自嘀咕:这几道菜都是在家时阿葿常常给自己的,紫一居然还都学会了,原来她记得?阿葿已故去七年,那时候的紫一看起来明明什么都不在意的。杜思仲心生感慨,在这么个偏僻到只剩沙土和牧草的地方能吃到这些,也真真是不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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