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突然就离开了?那样的身体状况能走到哪里去?都几天了,又冷成这样,还可不可能活着?”张续断望着门外已覆在漫无边际的白色中的世界,心头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了那个在月下身着盔甲浑身是伤却倔强地用微弱的力气牵绊了自己藏青色衣袍的影子,居然那么清晰。
几只头顶呈栗色的麻雀从阴沉沉的天空中落下,在雪地里灵活地跳来跳去,寻找着不太可能存在的食物。
张续断记得,那天他几乎俯身查看了整个战场,却也只救得她一人回来。虽说边境一直都不太平,但女子从军也仍是极为罕见的事,想来这姑娘也应大有来头,在路上被什么人救回去也是可能的。
想到这里,张续断也渐渐放下心来。他举起右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得太多,不由得摇摇头对自己苦笑了一番。
回转身时,张续断突然记起,师父早上临出门时交代过要他亲自给自己几十里外的老友送些去年自酿的百末旨酒过去,他看了一眼漏刻,现在都已近中午了,心中暗叫“不好”,赶紧迈出门外往放置藏酒的后院走去。原本安静的院落里毫无防备正一心觅食的麻雀被他吓了一跳,慌张地扑扇起翅膀飞到了远处的树枝上。
中军营房外的风又足足刮了一夜,呼啸的北风卷起冬日荒原上满地碎石的声音,不时传入耳际。几案上,砚台里的墨水也几乎已全部冻结,砚台下压着几页书信,最上面那一页的字迹虽略显稚嫩,却也颇有骨力,望之便大致可知主人风采。砚台旁边忽明忽暗的那盏灯终于因灯油燃尽而彻底灭去。地图,杜思仲确是又看了一夜。
江之兰打起帘子从营房外步入,立即就带进来一股冷风。他一眼就看到了桌案后面姐夫憔悴的面容。江之兰走过去看见炉中火早已灭,忍不住就要发火:“王石?”
杜思仲一下子清醒过来,忙说:“没什么事情,我让他回去睡了。现在什么时辰?”
江之兰无奈:“卯时刚过。姐夫,你又是一夜未睡?”
杜思仲道:“想睡来着,只不过一直都没有睡着。”
江之兰叹气:“说实话,这地方已经几年没有大的战争了,您还是时时在担心边境的安全。道理我都明白,这些年您在边疆来回辗转,朝廷安抚的诏书年年都到,却迟迟不肯按惯例召您回去,我实在想不出这是为何。”
杜思仲少见地拍了拍这个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青年人的肩膀,只是说:“之兰,这些事,总需要有人来做的。你早就应该以一名将军的眼光考虑事情了,不可再意气用事。”
江之兰瞥了一眼砚台下压着的书信,欲言又止,遂低下头不再言语。
“近年敌军虽不再频繁挑起大的争端,那只是因为内部形势危急,部族中又起了矛盾,自顾不暇,他们的野心并未真的退却,我们还不可掉以轻心。前些日子的包围就是最好的证明。很早以前就和你说过,守卫疆土本就是军人的职责所在。相比于近年来边境时时受到侵略的形势,惯例能算什么?”杜思仲说完便不再看他。
“关于那次包围的查证进行到哪一步了?匈奴那边近来有什么动向?”杜思仲问道。
“有些艰难,毕竟当初交战时双方比例悬殊,来不及注意更多细节,这一仗我们损失惨重,也并没有抓到对方任何一人,请将军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会解决的。”江之兰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然而,杜思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走出营房,漫天的雪正肆无忌惮地下着,眼睛不时被风中飘然而至的它们打得生疼,地上再看不到那些本已枯黄却依旧倔强地在寒风中潇洒摇曳的秋草。杜思仲方知,大概,已是下了整整一夜了。他在心里琢磨:将士过冬的衣物,是时候送来了吧?
背后寒气四溢的营房内,江之兰正试着把冷了的炉子重新燃起。
这一日,雪霁初晴,惨白的日光时隐时现,室外的温度仍是极低,说不定还甚于前两日雪一直下着的时候。
众兵士根据个体情况分属不同阵营,由各自的将领带着进行不同训练。
一个近百人的阵营前,江之兰正在训话:
“临敌作战靠的是什么?是武力,更是号令!鼓声不停,前面刀山火海你也得进;鸣锣不止,敌军穷途末路你也得退!无规矩,不方圆,不想战场上送命,训练要求就给我严格执行。第五排左数第七个,第六排左数第三个,第九排左数第九个,因为刚才的训练中你们三个出错,今天训练结束后全体加训一个时辰。”
把阵营交给旅帅,江之兰退到了一边。
杜思仲在校场不动声色地从“闻鼓而进,闻锣而退”的这一个阵营旁边走过,身边只带了王石。
杜思仲曾不止一次吩咐江之兰督促下属严格训练所有将士、严明军纪,要求他戍守之事不得有一丝一毫懈怠,这个自长姐亡故后就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也从未让他失望。
江之兰虽然有时会意气用事,但骨子里还是像他姐姐的,倔强,却也绝对顽强,一往无前从未间断过的沙场驰骋与几年如一日的边疆戍守,对江之兰来说虽然苦了些,却未尝不是一种历练。如此,就算有朝一日我终于战死,他也随时都可以统率全军、独当一面。一个人时,杜思仲时常想到这些。忆及妻子,他心里总是歉疚,但每每从严整的队伍旁边悄然走过,杜思仲心里也会同时多少带上一些欣慰。
“将军,您什么时候到的?”江之兰匆匆忙忙从门外进来,拱手而立。
“怎么?听这话不太欢迎啊?”杜思仲在江之兰的临时营帐里站定,随手查看着放在桌案上的文牍,背对着江之兰,说道。
“哪里,只是没有注意到您过来。”江之兰笑着否认。
杜思仲不以为意:“我来看看把将士交到你手上是否真的可以放心。说说看,我的这些将士,你准备怎么个带法?”
“虽说长久以来,上面一直都不怎么要求军事训练,但我们如今所处的地方以及肩上的责任需要我们对这些高度重视。古人云‘军无练习,百不当一;习而用之,一可当百’,也并不是随口一说。我不管其他军营的士卒如何,跟随您这么久,交给我带的兵,必须是拉出去就能打仗而且只打胜仗的水平,这一点,您大可放心。只是……”江之兰的神情转而忧虑起来。
杜思仲听江之兰突然停顿,皱了皱眉头,回头看着他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道我如今所为,会不会与朝廷的想法相悖。”江之兰挠了挠头。
“朝廷只是罢除都试,不再定期校阅,并没有对军事训练有什么硬性要求。‘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勤训练,讲戎阵,修器械,抓军纪,该怎么训怎么训,你负责把兵带出来,能够守卫这疆土,不用考虑其他。”杜思仲说。
“是。”江之兰抬头望着处事从不慌乱的姐夫,心里满是敬重。其实自己的带兵之法也都是这几年从姐夫那里学来的,只愿将来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江之兰记起初到五原这里时的情景。由于长期疏于管理和训练,本地士卒极为懒散,状态极差。刚到任的姐夫行李未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面无表情把自己带来的队伍集合起来,在营地外的空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操练。
那一日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西北风裹挟着未曾间断的雪如薄薄的刀片般从人脸上划过,也模糊着所有人的视线,而姐夫带来的士兵在那片空地上站了整整一天,纹丝不动,鸦雀无声。
傍晚时竟然有夕阳,这在她,已是好久不见的景致。萧紫一在营房西侧的角楼那里找了一处无人且相对安静的角落,靠着灰褐色的城墙如往常一样抱膝而坐,痴痴地望着夕阳一点一点拉近与地平线之间的距离,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从角楼里望去,营地壁垒森严。城墙外一马平川的原野上,遍地的积雪在夕阳如梦如幻的浅橙色中更显素净,折射出的令人心安的光线让这冬日的冰冷都减却了不少。
“可真是一尘不染啊。”萧紫一心里嘀咕着,不知怎的,脑子里便响起了那个几天前自己昏睡时身边曾出现过的声音:“姑娘,你感觉怎样了……”随之,一个身着藏青色衣袍的身影不知不觉间就出现在了眼前,有些模糊,但也并不是素不相识。
“原来你还真在这里啊?身体还没恢复,告诉你在房间里呆着,你倒好,偏偏还找了这么个地儿,吹风呢?”一个带着些不满的声音突然道。
“凌城?你什么时候来的?”萧紫一刚刚看得入神,连身边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此刻颇有些意外,不过也可能是凌城有意放慢了步子,不想让她发现。
“刚到。答案?”凌城将手中的披风递给萧紫一,没好气地看着她。
“哦,我出来透透气,这些天在房间里待太久了,都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了。你怎么找来了?”萧紫一接过衣服,抬起头,回答说。
凌城看着萧紫一眼神里少见的还未完全退去的安稳,顿时没了脾气。他无奈地瞪了萧紫一一眼:“谁说今天亲自下厨来着?下午药坊有些问题要处理,我就没去训练,现在那边没什么事了,怕你应付不过来,厨房却找不见你。”
“啊?我都忘了时间了!义父还没有回来吧?”听到凌城这么说,萧紫一才反应过来,慌忙起身。大概是久坐的原因,萧紫一膝下一软差点摔了,凌城在瞬间伸手扶住。
“行不行啊你?”
“没问题。”萧紫一难得的对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披风披在肩上,转过身双手熟练地系着,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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