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永昭十七年。
安朝隐宗刘昱病故,静元皇后忧思成疾,缠绵病榻月余,病情日渐危重。
少帝刘珥年幼,丞相骆远遵承先帝遗命,尽心辅政。然东海王、江陵王以护佑幼主为名,不顾“非传召不得入京”的规矩,领数万铁骑从各自封地前往京都洛城,不久诸王效仿,朝廷内外风起云涌。
诸王混战之下,安朝民不聊生。有战争就有人命损耗,有损耗就要找人填充,于是横冲直撞抓男子到自家兵营的各势力满大街都是,农事根本无从谈起,百姓惶恐不安,毫无立足之地。活不下去就不得不拼出一条路子,故而不少民间势力愤而起兵。
起义军终于还是攻入了襄城。
傍晚时分,平常人家屋顶上向来准时的袅袅炊烟遍寻无迹,酒肆客栈茶馆当铺往日的喧嚣只剩下一片狼藉,本该人人各谋其事各得其乐的平和街巷里满是惊慌失措的人群这一光景谁也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一天起。
幼童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听到的过往行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早在得知起义军自襄城前往西北方向之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已在心照不宣地丢弃,丢弃带不走的家什古玩、字画老屋、生计根本,甚至,孩子。
就算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们也还是选择奔逃,仿佛只要不在原地停留,安全的保证就总会多出来几分。这是乱世之时手无寸铁的百姓永远逃不出的万年命运。
晋阳城铜镜街那一处低矮的屋檐下,长须长衫的算命先生商伯被迎面冲过来的一名年轻男子狠狠撞了个趔趄,用力拄着卦幡才将将站稳。商伯望着这一片混乱,抚着灰白的长须深深地叹了口气:“世道啊,世道。”
不远处五岁的萧紫一站在嘈杂的人群中一边大哭一边神色慌乱地四处张望,却怎么都找不到刚刚还牵着自己右手的父亲。
无人理会的哭声在渐冷的空气中变得沙哑,一点一点小了下去,从未有过的恐惧便从萧紫一习惯了安稳的心里涌进那一双盈盈的泪眼中,越发显得茫然。阴沉的天空终是落了雪,丝丝冰凉,寸寸入骨。
在原地站了很久,萧紫一一步都不曾离开。她记得父亲说过:“尘儿,要是有一天你迷路了,记得要站在原地,不能乱跑,爹爹一定会找到你。”
可是天已经晚了,如果父亲还是没有回来,萧紫一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有机会追上……
又是那个梦,那个十二年来从未缺席的梦。
梦里萧紫一总能看到那一天的自己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萧宅门口。
黑色的大门已经上锁,累极了的她望了望高出自己头顶的铁门环以及从院墙那里延伸出来的叶子已经落尽的槐树褐色的枝桠,俯身用紫色的衣袖轻拂过石阶上的尘土,倚着坚实的影壁坐了下去。她那一双早已哭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还在忙乱中的人群不时从街上走过,心里期待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唤自己一次:尘儿,过来。
可事实上,自那一天晋阳城走失之后,襄城,她再也没能回去过。
“姑娘?你感觉怎样了?”
萧紫一的头昏沉得很,只觉得浑身都在痛,知道身旁有人在问着些什么,却又听不真切。
那人见依旧没有回应,转身说道:“师父您这几天不在,徒儿医术浅,救她回来后诊断过好多次也给她试了好几副汤药,伤势虽然不再恶化可她还是一直发热,始终不见好转……”
“多久了?”一个虽有些年岁但算不得苍老又带着几分波澜不惊的声音打断了那人,问道。
“第四天了,再耽误下去肯定得出问题……”
第四天?已经昏睡了这么久吗?自己是在哪里?义父呢?那些人数几倍于己的匈奴兵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身陷重围的义父可否带兵冲了出去?萧紫一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只是徒劳,自己当下连手指都动不了。
“我说你小子怎么回事?在为师门下十几年都没见你这么上心过。”
“徒儿愚钝。”
“你是愚钝!再怎么着得容我诊断过再说。”
“是,师父。”
就这样简单的三个字,那人竟也还是带出了几分焦急。萧紫一烦乱的心里陡然蹿过一阵暖意,因为过往的种种都告诉着她,世间万般苦难,素不相识的救助与在意并不是每一个身处孤苦无依境地的人都能有幸遇到。
老人似乎俯身查看了她的伤势,又看了一眼旁边桌案上还未来得及收走的白地儿青花的药碗问道:“你的方子中有防风、防己、南星?”
“是,她有多处刀伤。”
“这女娃娃体质有些特殊,下一副药加上姜全、全蝎各一分,锉碎,加生姜五片,另外她头部也有伤,再加川芎、白芷、细辛,煎好了送来,喂她服下。”临了老人又补上了一句,“然后到‘醉清风’找我。”
“是。”
屋子里应该是燃着炉子的,而且炉火烧得很旺,所以几乎感觉不到冷。萧紫一听到两人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不知不觉间又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萧紫一听到有人轻轻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在下张续断。沈楸替师父送书信去了,这院子里再没旁人,药已煎好可是姑娘行动不便,若在下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是他。萧紫一有些不知所措,却莫名地放下心来。
那人在榻前坐下,尽力避开萧紫一的伤处,小心翼翼地让她斜靠在自己的左臂上,又用右手舀起半勺汤药,一点一点耐心地喂给了她。
在老人的点拨下,张续断的用药果真精准了不少。两天后,萧紫一已经可以试着下榻走动了。
萧紫一醒来之后,除了按师父的吩咐偶尔过去查看一下她的恢复情况外,张续断就很少进她的那间屋子了,连汤药和食物也都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书童送进去的。没人问她来历,没人问她名姓,像是约好了似的,倒让萧紫一放了心。
站在窗口看向外面的时候,萧紫一见到的是一方并不算大却绝对干净整洁的院落。
回廊下摆放的杂物不少,但柴垛、锄头、陶罐等各就各位,被主人收拾得井然有序。廊柱间青瓷碎片制成的独特风铃长短不一,色泽清朗,有风吹过时居然也能碰撞出格外好听的声音,引出驻足的人无数遐思。
偶有还未落尽的枯黄叶子蜻蜓般翩然而至,在原本一尘不染的地面上毫不见外,落寞尽显。
东侧的院墙那里稀稀落落地攀爬着已经干枯了的藤蔓,让人忍不住就去猜想春夏季节绿意满墙时的景象。那一处院墙下种着萧紫一一时叫不上名字的一垄一垄的植物,并不十分整齐,可远远望去,在这寒冬的天气里倒也别样的青翠可爱……
“那应该是药材吧?”萧紫一想着。
不知怎的,看着这方安静的院落时,萧紫一的脑海里毫无征兆地飘来了一阵阵似曾相识的清越箫声。
她记得那声音总是在夜色初降时若隐若现地响起,像是怀恋,又像是刻意封存;像是欲语还休,又像是对谁人低诉……
萧紫一不太懂乐律,但是那声音即便清冷时,也总让她觉得莫名的安心。那曲调,大概是从她昏迷时才开始存在的吧,与记忆中凌城的箫声并不相同。
提着食盒走进来的小书童打起帘子时,萧紫一才从那清越的声音中缓过神来。
见她恢复得不错,小书童高兴地说:“这下公子可以松口气了,自从在五原边地救姑娘回来,他可一直都担着心……”
萧紫一这才知道,自己那天随义父突围,冲杀之中身负重伤,昏死过去。傍晚时交战双方退却之后,月色中出诊归来的张续断从她身边经过,把她救了回来。
那天,出城巡逻的一队士兵意外发现前方骑战马着匈奴军服的十几个人行踪诡异,远远地便提高了警惕。领队的队正认为区区几名毛贼不足为惧,觉得凭自己的力量拿下他们完全绰绰有余,派出队尾一名士兵回营地报告敌情后,就下令剩余人员追了过去。而那十几个匈奴兵似乎早有察觉,在队率下令的同时竟快马加鞭没命狂奔而去。
前面的匈奴兵马鞭不断起落,后面的这一队士兵紧随其后丝毫不放。然而追着追着队正发现有些不对劲,远远看去,在一处土丘那里,匈奴兵的速度毫无征兆地慢了下来,而且还渐渐都回转了身。
队正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他急忙回身唤住身边离得最近的一名士兵,低声叮嘱他快速回营地,这一次,是搬救兵。
那名士兵见头儿神色严峻,掉转马头就往营地的方向跑去。然而,已经晚了。
从土丘后面转出来上百名匈奴兵开始迅速对他们形成包围,那名打算离去求援的士兵毫无疑问又被圈了回去,而且,敌军的人数仍在增多。队正知道,这一次,自己可是冲错地方了。
义父接到第一条战报,听那名士兵说明了发现敌军时的情形便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一边命王石牵来自己的战马一边下达命令。匆匆安排好将领守城之后,义父就领着几百士卒快速往巡逻兵所在的方向赶去。
萧紫一本不在出战行列,然而因为担心义父安危,便不声不响地随在了队尾。只不过连久经沙场的义父都不曾料到,经久没有大的战事的这个地方,这一次突然出现的匈奴兵竟然会那么多。
心急如焚的义父领着他们冲进去救那一队事实上已经所剩无几的巡逻兵时,自己也已被包围了。明白不会再有援兵的义父看着自己那几十个倒下的士卒及失了主人或死或伤的战马,手持长刀面色冷厉下达了毋庸置疑的命令:
“全军攻击!畏缩不前者,斩!”
于是,便是一场恶战。
那时,义父大概已经抱定必死的决心了吧。
萧紫一摇了摇头。回忆在沉重的大脑里越来越清晰,昏迷时若隐若现的担忧又一次一层一层涌了上来。
可以试着下地的第三个清晨,萧紫一休息过的木榻上整齐地叠放着张续断曾拿给她御寒的自己的衣袍,除此之外,房间里似乎与几日前无人入住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送去早饭的书童举着从萧紫一房间里几案上得来的一纸书信匆忙地跑去交给张续断,话都说不完整了:“公……公子……走了……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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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龙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