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船不知走了多少日子,每日醉生梦死昏昏而过,当船停泊在南京码头时,她仿佛还在梦中。
“娘娘,到了,该下船了!”湘汀轻声低唤。
“到了吗?”若微睡眼惺忪从卧榻上坐起,湘汀忙为她披上一件水蓝色的素绒绣花袄,又将脚榻上的云头踏殿鞋摆好。
若微起身换装之后推开舱门走到甲板之上,看到码头上依旧繁华,货船往来,商贾云集……还好,虽然自己的世界已全然变了模样,但是民间百姓的日子依旧安乐自在,富足太平,城中各种营生也热闹如故,心中稍感安慰。
下了船换上早已等候在此的马车不多时就来到了南京旧宫,依旧是在东宫那间小小的静雅轩内,若微换上旧时最爱的碧色宫装,一个人走到寂寞空旷的宫巷之中,寻访儿时的记忆。
柔仪殿里曾经莺歌燕舞好不热闹,贤淑端庄的王贵妃,娇艳绝伦的权贤妃,皆如过眼烟云一般,如今早已是人去殿空,清冷无趣。
湘汀不放心,遂吩咐留守在此地听候差遣的宫女收拾殿宇,整理箱笼,自己悄悄追了过来。
眼见若微如同一个迷失方向的精灵一般失魂落魄地在宫殿间行走,心中酸楚难耐。
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
湘汀知道,每走一步,就是在重温过去的年年岁岁,娘娘说过,回忆是美好的,但永远沉浸在回忆中又是最最痛苦的。
可是现在,除了回忆,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南京的冬日比北京要暖和多了,从北京出发的时候还漫天飞舞着小雪花,而南京却已经有了一派初春的景象,可是偏偏此时天空中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细雨轻飞,阴沉沉的天色仿佛是她重叠在心底的无边无尽的悲伤。
“瞻基。”她又在痴痴地轻唤,“思君如夜烛,煎心泪千行,只影在人间,如何不同死?”“娘娘,在廊下避避吧,奴婢回去取伞!”湘汀一溜烟儿地跑了回去,因为她知道自己再听下去一定会忍不住哭泣,所以借着取伞,她逃了,她避了。
看着她的背影若微心中酸楚难忍,二十六年过去了,自己三十三岁了,而湘汀已经四十二了。
她的心始终没变,勤谨如故,体贴如故,可是身形变了,动作也迟缓了。
看着旧宫内依旧华美的宫殿,心中感慨不已。
她没有等湘汀取伞回来,而是独自一人迎着细如银丝的小雨穿过高大的殿宇来到西南角的三处小院前,这里便是当年咸宁公主的书房“城曲堂”,依旧清幽雅秀,依旧静谧有趣,可是再也没了那抹俏丽出尘的倩影,也听不到如燕雀娇啼般的欢声笑语。
沿着龙池缓缓走入太子东宫,穿过正殿往南,在参天古松的掩映下,远远地望着朱瞻基儿时读书的四知堂书屋,日常起居的静宜斋……松涛阵阵,寂静安谧,实在是一个诵读诗书的佳境。
也只有这样的氛围才会孕育出那样一位沉静谦和内敛纯善的仁君。
恍然间,雨似乎停了。
只是她知道,雨只停歇在她头顶上方那片方寸空间里,不用回头,也知道油布伞下立着的那个人是谁。
因为他的气息,她从来都不曾忘记,有时她甚至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对曾经的人和物,是是非非,恩义情仇记得那般清楚呢?一身白袍的他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迎着细细的雨丝为她撑着一把伞。
微风中他洁净的长袍轻拂微摆,漆黑的长发上没有官帽和玉冠,只以一根深蓝色的带子缚住,于是那满头的青丝笔直垂落,他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佳人的背影,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又似精雕细琢的姿势,那种闲云野鹤般俊秀飘逸的神情与雅致的气质足以让天下女子为之怦然心动。
他只关注于面前的背影,却不知自己的背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手持上好的宫绢贡伞匆匆赶来的湘汀止步于百步之外,她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
这样的一幕,让她心中狂跳不已。
跟在若微身边二十六年,对于她和朱瞻基的情意绵绵她看得已经太多,然而都没有眼前的一幕让她震撼。
他们之间相隔咫尺,可是又似乎远距千山,经年不见,又似乎朝朝暮暮从来没有分开过。
于无声之中徜洋在彼此心中的那份牵挂,与这冬末初春的细雨一样,润泽无形。
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湘汀从来不懂诗,然而不知怎的,她就想起了这样一句,她转过身悄悄地消失在宫巷的尽头,这个时候,天地之间,不需要再有任何人去打扰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若微转过身,凝望着他清俊的容颜,那双曾经写尽文韬武略占尽世间风流的乌瞳中不再凌厉深邃而是多了份柔和,有些幽深又有些恍惚,依旧眉宇如画、浅笑如风。
“你老了!”她开口却是一句最违心也最伤人的话。
“你也是!”他笑了,如同划过寂寞夜空的耀眼流星,璀璨至极,俊美至极,只是可惜一闪而过。
“是啊,都老了!”她有些泄气,又有些负气,嘟着嘴转过身去,盯着不远处那池静谧的湖水,怔怔地愣神儿。
他上前一步,把手悄悄绕到她身前,将她圈入怀中。
突如其来亲昵的举动让她猝不及防,亦或者是她根本无从抵抗。
因为他的亲昵不涉及私情也无关欲望,只是一种亲昵。
就像吸一口山顶新鲜的空气,采摘路边醉人的野花,掬一捧清冽的泉水一样自然。
“许彬,这一生似乎你总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就像是为我而生的护法神一样。”她的声音幽幽的带着微颤。
他俯下头亲吻着她的秀发,仿佛那是人间的甘露,蕴含着百花的芬芳,神情凝重而又温情脉脉,他呢喃着低语,“那么现在,你需要我吗?”她没有答话。
她的身子微微轻颤,他感觉到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从来都不曾真正地离开过他的视线,他在等,等了多少年,他仿佛已经记不清了。
可是在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终究还是没能等到。
“瞻基在看。”她说。
“我知道!”他没有放开手,反而箍得更紧了,“他会欣慰的。”她猛地转过头,紧盯着他的眼眸,“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可是今天,我想知道。”他从她的眸中看到了一身白衣的自己,他笑了:“我一直在等你问。”“可是我不敢!”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在他的面前她从来都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妹妹,他的笑,让她手足无措,他的锐利更让她无所遁形。
他又笑了,“对我每多一份了解,就会增加一份情,所以你才会怕。”她怔怔地望着他,不否认也不承认,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好了!”他牵着她的手,举着伞,任由雨丝斜泻在他洁白无尘的袍子上,护着她步入池边的八角琉璃亭中,坐在亭中看着无数的雨丝落入湖中,溅起大小不等的涟漪,正如她的心思一般全都乱了。
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挡住倾斜入内的细雨,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娓娓道来。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转过身去与他面面相觑,“你是南宋皇室后裔,你原本姓赵?”“不,我姓许,我娘姓赵,是赵氏最后一位公主!我祖父是许汉青,乃宋末抗元大将。”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骄傲的神情,那是从骨子里溢出来的骄傲,比起宋朝皇室后裔的身份,他似乎更得意于此。
“那么,你祖母就是许夫人?”若微仿佛懂了,那是个近乎于神话与传说中的巾帼女杰……许夫人姓陈名淑桢,是南宋闽广招抚使陈文龙之女,因嫁给许汉青为妻,故人称“许夫人”。
许夫人自幼着男装,平时喜击剑弄铁丸,有穿柳贯风之术,且学得少林轻功。
有一次在山中打猎,偶得一对雌雄宝剑,晶莹皎洁,锋利无比。
许夫人秘藏之,每逢月明之夜,便于庭院中把玩,左右盘旋,上下飞舞。
观者以豆撒之,以水泼之,皆不能近身,可见功夫之纯熟。
宋末国运衰微,元兵入侵,许汉青与夫人倾尽家资举义旗招募义军勤王抗元,历经六年,转战闽北、建宁、政和等地抗击元军,令元军胆寒,最后捐躯于漳州城,是留名史册的一代女杰。
从来就知道他不简单,身负绝世武功,家世如迷,文韬武略有旷世之才,可又淡泊随性桀骜出尘,世事皆不入心偏又了如指掌,可是当谜底揭晓的时刻,她还是大感意外。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惊恐地问道:“你?在家中蓄养美姝又浪迹花间柳巷,交友泛杂,上至名士豪杰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流氓地痞,难道你是想寻机复国?”紧盯着她的美目,他稍稍有些失望,唇角边浮起淡淡的笑容:“你太小看我了!”“我?”她语迟了,“不是小看,是从来都不曾看透。”“我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早已不是在为自己而活,在我身后有一群人,他们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复国。”他忽地把手轻放在她的肩上,看着她惊惶的样子他觉得很是有些好笑,“可是我不这么想。我要的,是随时可以复国的能力,但做与不做,就要看当今的天子。如果他可以令百姓富足安康,令国运昌隆井然,那我自然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许彬。反之,江山易主,对我而言是责任更是义务。”她仿佛没有听懂:“你?”“是我!”他注视着她的眼眸,不忍放过这样一个跟她近距离对视的机会,他要让她永远记得自己的目光,这目光径直射入她的心房。
他知道自己的笑足以令天下的女子为之折服,所以他一直在笑,即使是他原本并不想笑,即使是他心中也有凄苦无奈,“当朱棣树起反旗逼宫造反,将战火带给万千黎民的时候,那是一个机会,可是我忍下了。我想看看,他能不能做得比建文帝出色,结果证明我对了。再后来,当朱瞻基与朱高煦对峙时,我又有了一个机会,我依旧忍下了。”“是因为我?”她问。
“嘘!”他把手指轻点在她的朱唇上,这动作惑人极了,将成熟男人与调皮少年两种迥然不同的魅力混入一起,令人无从抵挡。
“不,若真的是为了你,永乐十八年,你就不可能重返宫闱。”他笑了,“因为朱瞻基,我信他将会是一个好皇帝。”在他的笑容里分明有一种难掩的苦涩,若微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她强忍着,她不想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来。
“可是现在,我犹豫了。你的儿子,朱祁镇,我不知道他会将大明引向何处?我也不知道居于仁寿宫的张太后会如何左右朝政。”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前一刻还是柔情似水而此时竟寒光逼人,“你记住,你身上肩负的责任,不仅是朱明的祖业,还有赵宋。这国不仅是朱瞻基留给你的,还有我……”他说的似乎有些耸人听闻,但是若微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因为不仅在宫内还是宫外,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朱瞻基中毒,短短二十四个时辰内,他就帮自己捉到了元凶。
他的能量与势力范围,她从来没有低估过。
“这份担子,我承担不起。”她颓然地坐在亭中,眼中是无边的哀伤与幽怨,“我想逃。”“好,我们一起逃!”他再一次将她搂在怀中,喃喃的低语不会让第三个人听到,“我一直在等这样一天,你不是太后,我也没有复国的重任,我们走得远远的,我们可以驾船到南洋去寻觅一个小岛,也可以远赴西域找一片化外乐土。”“能吗?”她摇了摇头,“我很想答应你。可是我不能。”“我这一生,我的来生,都许给了瞻基。”她闭上了眼睛,因为她不能与他对视,他的眼神儿会将她凌迟,会将她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铠甲与堡垒击得粉碎,太多的时候,她在他面前是透明的,是无从招架的。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也不知他是何时松开的手,只听到耳边传来缥缈的话语,“养好精神,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就会回到宫里。既然无从选择,就做好你该做的。”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
正像他根本听不到在那潺潺的流水声和细细的风声里夹杂着她的心底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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