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今夏!出事了!”
杨岳从后面喘着气追上来。
今夏拧住男子的手,抬眼看着杨岳,喘着气等着他说下文。
“言官弹劾陆炳,说他是奸党,圣上下旨,将陆绎革职抄家入狱,还要追讨陆炳生前的十几万赃款!”
“……”
今夏骇住,手上失了准头,险些将那男子的手拧断,痛得他大声呼救。
“人呢?现下在哪里?”
“听说已经被抓进诏狱。”杨岳皱眉道。
把那男子往杨岳身上一推,今夏转身就往诏狱方向飞奔,到了诏狱外,却被挡在外间。
“我是六扇门的捕快,有公务在身,让我进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给守门的校尉。
校尉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没有公函,六扇门也不得入内!”
“我真的有公务在身,你先让我进去,回头就有人把公函送来。”
校尉仍是摇头,将她挡在门外。
“你……”
“袁姑娘!”岑福赶过来,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没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则这些家伙只认钱不认人,不会让你进去的。”
“你是锦衣卫,”今夏一把揪住他,“他们肯定会让你进去,你带我进去!”
岑福为难地道:“实不相瞒,陆家出事后,连我和岑寿也被撤职了。现下,连我也……”
“那他在里头怎么办?”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晓诏狱里头的规矩,进去没钱孝敬就得打,他现下被抄了家,哪里还有银子来打点。”
“我也正是为此事着急。好在诏狱内有大半是老爷的旧部,就盼他们能看在老爷的面上,对大公子和二公子网开一面。容出功夫,让咱们去想法筹钱。”
今夏问道:“要多少银子?我马上回去筹!”
“我知晓你家不容易,能筹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寿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丝犹豫都没有,拔腿就走,径直去了六扇门。
“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账的廖师爷道。
廖师爷干瞪着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么,赶紧的,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没有这个规矩。”廖师爷不满道,“六扇门又不是你家开的,哪有这样跑过来想支银子就支银子!”
今夏扫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胡同养了一房妾室,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里吧?”
闻言,廖师爷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晓的?”
“我怎么知晓你就别管了,就说支不支银子吧,痛快点!”
廖师爷欲哭无泪,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没有这个规矩,若是被上头知晓,连我的饭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帮你争取支半年的月俸,这也是冒了风险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师爷恳求地看着她,“你再逼我也没用。”
今夏无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银子,能筹多少是多少。
拿了预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赶去,见到袁陈氏,什么都不说,扑通一下就跪下来,把袁陈氏吓了一大跳。
“这孩子,怎么了这是?你别吓唬我啊!”袁陈氏拉扯她。
“娘,孩儿今日遇上难关了,您能不能把给我攒的嫁妆钱给我。”今夏不肯起,抱着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陈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问道:“什么难关啊?你总得告诉我吧。”
“我现下还不能说。”
“你这孩子,我连你要银子做什么都不知晓,我怎么能把银子给你呢。”
今夏仰头看她:“娘,你把嫁妆钱给我,我答应你,不用这钱,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说什么胡话呢!”袁陈氏被她弄得晕头转向。
今夏跪着抱紧她:“娘,我求求你了,这事真的很要紧,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么活不成了,你胡说什么呢?”袁陈氏伸手摸在今夏脸上,湿湿的,惊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今夏从小到大,就甚少哭过,今日这般模样,着实将她吓着了。
“娘,你把嫁妆钱先给我,以后我保证把自己嫁出去,还把钱再挣回来还你,好不好?”今夏恳求道。
“……娘要你还什么钱,你个傻丫头,攒这些银子还不是为了你么。”袁陈氏把她扶起来,“别哭了啊,我给你拿银子去。”
“谢谢娘!”今夏拿袖子胡乱抹眼泪,“银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晓在哪里。”
“不就在灶间钓鱼篓子下面的瓷缸里头么,您没换地方吧?”
袁陈氏楞了楞,回过神来没好气道:“你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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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支来的月俸和嫁妆银子,今夏赶紧找到了岑福和岑寿。
“一共是六十四两银子,够不够?”她把一包银子摆到桌上。
岑寿拿出自己的包袱:“我这边凑了一百三十两。”
岑福道:“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他们还没有为难大公子,应该是还念着旧情。我寻思着再用银子上下打点一番,大公子在里头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那……能见着他么?”今夏忐忑道,“不见着他人,我心里终归放心不下。”
岑福点头:“这事我来想法子,你且回去等着。”
接下来接连过了七八日,她都没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问,岑福总是说没法子。
“自从严家那件事之后,里外变动特别大,原先当值的人现下也不熟。”岑福皱着眉头叹气。
岑寿在旁只皱眉,不吭声。
今夏无法,整日呆在六扇门内坐立不安,直至这日黄昏,见杨岳匆匆忙忙进来。
“陆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见一大批女眷被押进京来,淳于姑娘也在里头。”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惊。
“听说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这样的事儿,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风寒,还未到京城便死了。”杨岳道,“我想把淳于姑娘赎出来。”
“这些女眷要送往何处,教坊司么?”
今夏紧张问道,人一送进教坊司,再想往外头赎,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晓,但听说想买丫头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还不赶紧!”
杨岳踌躇道:“我担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愿意,我便拿不到银子,如何赎人?所以才来找你商量,怎么样才能让我爹同意。”
“先把人赎出来要紧,你去老廖那里支银子。”今夏附到杨岳耳边,如此如此这帮说了一通,“……你只管这样说,不愁他不给你支银子。到时候人已赎出来,头儿再要反对,也没辙了。”
“真的?”
“真的!你赶紧,万一人被别人挑走了怎么办。”今夏催促他。
杨岳被她说得一急,撒开长腿就去找老廖支银子去了。
没想到陆家出事,竟然连陆绎的外祖母家也被牵连进来,现下陆家的状况,与当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无完卵。今夏心中百味杂陈,刚想去看看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处,才出六扇门,就看见岑寿匆匆忙忙过来。
“快来,我哥找你!”岑寿招呼她。
今夏奔过去,跟上他:“他在里头怎么样?好不好?怎得等了这么久,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样,岑寿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的神情没有逃过今夏的眼睛。
岑寿为难地别开脸,被今夏又给拽回来。“他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今夏急道。
“……其实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见你,叫我们别带你进去。”岑寿一口气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见我?!”
岑寿也很是烦恼:“我也不知晓究竟为了什么,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违他的意思。”
“那……现下是他肯见我了?”
“不是。”岑寿急得直叹气,“大公子在里头不太好,可能这些日子变故太多,老爷刚刚才离世,又出了这么大事情,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前几日还肯吃些东西,这几日连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担心……”
只是听着,今夏就已经心急如焚。
岑寿领着她到北镇抚司后头的小门,门口守卫显然已经打点过,见他们到了便赶紧招手让他们进去,岑福在里头等着他们,引着今夏曲曲折折往里头走。
这还是今夏头一遭进入北镇抚司的监牢内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诏狱内潮湿阴冷,而且弥漫着一股终年不散的腐烂气息。到处都能听见哀嚎和呻吟,饱含着巨大的痛苦,锥子一样扎入耳中,听得人毛骨悚然。
监牢比起刑部的监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关在里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后,曲曲折折地走,经过一间又一间监牢,看见内中一个个或憔悴不堪或麻木呆滞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里一阵阵发紧。她不敢去想,陆绎现下会是怎生一个模样。
潮湿发霉的通道上,岑福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转向左侧的那间监牢。
“大公子。”他轻声唤道。
监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看不清面容,靠坐在墙上一动不动。
是他么?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慢慢蹲□子,轻声唤道:“是你么?”
听见她的声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脸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监牢颇小,今夏从木栏中探手进去,轻轻拨开他脸上的头发,露出他清隽苍白的面容……
“这里不好,我叫他们不要带你来的。”陆绎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识趣地拉着岑寿走到稍远处,以作避嫌。
看见陆绎现下这般模样,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风姿卓绝,今夏心中酸楚,却知晓自己绝对不能在他面前伤感。
“这里不好,想来东西也不好吃,可总会过去的,所以你还是得吃点。”今夏的手慢慢滑下来,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时候在堂子里头,那里也不好,可那会儿我也没亏待过自己,吃得可多了,一**孩子就数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陆绎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为他的手冰冷之极的缘故,她的手显得特别暖和。那股暖意通过手心直传到他的心里。
看见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为你有金甲神人护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今夏望着他,想到还在新河城时,他就像现下这般握着自己的手,对她说——“……别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需要一点时日。你只要好好活着,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报仇的事情……”
骤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攥紧他的手。
“你说过,所有的事情,会给我一个交代的。”她问道,眼睛紧盯着他,目光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化,“严家已经被扳倒,你现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给我交代?”
陆绎微微垂下双目,一声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你怎么能这么傻!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在给我交代么?”
“……这个仇太大,我也不知晓该怎么还你,现下这样,正好。”他低声道。
“你……”今夏被他这一气,脑子倒清醒了许多,“你要给我交代是吧?你知晓么,因为你在这诏狱里,为了能进来见你,我不光预支了半年的月俸、还问我娘把我的嫁妆钱全要出来。你听清楚了,现下我连嫁妆都没有,想再攒银子,又得花好几年光景,到那时候我肯定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给我交代,就好端端从牢里出来,把我娶了,这才叫交代!”今夏拽着他,面对面,一气把话说完。
莫说陆绎愣住,因她声音清脆,连同稍远处的岑福和岑寿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们两家之间……”陆绎语气不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严世蕃也死了,严嵩被发配边塞,那些当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进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顿了顿,“方才的话,我是认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妆钱的时候,就朝她说了,不用嫁妆,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银子给我。”
陆绎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不知为何,泪水不知不觉就滴落下来。
今夏握紧他的手:“现下,该轮到你了。你答应我,再难也要好好活着,别的事情都不用去想,只想着一件——我在等你!”
陆绎定定看着她。
“答应我了?”
陆绎伸出手穿过木栏,摸摸她的脸,微笑着点了点头。
“以后别来了,省着点银子,等着我就好。”他嘱咐道。
今夏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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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此后,今夏、还有岑福等人一直在致力于为陆绎昭雪。
三年后,陆绎再次上折,首辅张居正也为其雪冤,认为陆炳救驾有功,非谋反叛逆奸党。此时当朝天子已非嘉靖,而是万历。万历下旨,赦免陆绎,免去追赃,并令陆绎官复原职。
正是腊月里,江南飘着细细小小的雪花。
上官曦带着兜帽,手持货单,在渡头一样一样地清点此番自京城送来的货品。一阵寒风卷起,掀开她的兜帽,她伸手去扶,不留神货单从手中松脱,被风卷走,飘向河面。
她还未去追,便见一抹人影飞身跃出,翩若青燕,足尖轻点过船篷,接住那张货单,在空中旋身而回,最后落到上官曦面前。
“堂主。”
仍旧如旧日里那般,阿锐唤了她一声,将货单递到她手中。他面上的旧痂已经尽数脱落,但仔细看还是可看见条条伤痕。
上官曦看着他,唇边泛开一丝笑意:“唤错了,现下我可是帮主。”
阿锐一愣:“这么说,你和少帮主,不,和谢家公子……恭喜啊……”
上官曦打断他:“我没成亲,那两坛子酒还在湖底沉着呢。谢霄去了西北,这偌大个帮无人料理,我帮着老爷子暂时料理着罢了。”
“……”得知她还未成亲,阿锐讪讪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上官曦看看他,又望向水面,轻声道:“等天暖了,你帮我把湖底的两坛子酒捞上来吧。”
阿锐看着她,嗯了一声。
京城中,雪下得正紧。
淳于敏系上围裙刚进灶间,便被杨岳拦住。
“天太冷,我来包羊肉饺子就好,你莫沾手了,到里屋烤烤火吧。”
淳于敏笑道:“我来帮你烧火,今日大哥哥从诏狱出来,我也该尽点心才对。他们什么时候能到?饺子可来得及?”
“来得及。我听今夏说,还要去圣上赐还的老宅看一眼。”
陆绎走出诏狱,雪粒子打在他脸上,冰冰凉凉的,却是久违的清新沁人。
前头不远处,今夏牵着马匹,笑意盈盈,正等着他,肩上积了些许雪,显然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他走过去,轻轻替她掸落肩上的雪花,两人之间,能有此重逢之日便已满足,再无须过多言语。
两人翻身上马。
“那所老宅被封许久,里面定然是……”今夏不愿他看见破败的老宅而伤情,“要不等过几日,打扫好了再去?”
“我想先去看看。”陆绎轻声道。
今夏便不再劝,随他一起驰向陆家老宅。
直至老宅前,一枚硕大的铜锁挂在上面,钥匙在陆绎出诏狱时才还给他。陆绎打开锁,推开门,久未上油的门轴吱吱呀呀地响……
原本以为会是满目苍夷,但却因为大雪的缘故,将所有的破败都隐在雪下,展目望去,白皑皑的一片。
陆绎举步朝前,一直行到大堂,今夏栓好马匹,快步跟上他。
大堂已不复当年模样,桌椅残破,画漆斑驳,屏风上的绸缎早已褪色。
今夏突然拉住陆绎:“等等,后面好像有人。”
她指得是屏风后面影影绰绰的黑影。
除了他二人外,陆绎并未听见其他呼吸声,但看那黑影确是可疑,遂一把将屏风拉开。
那瞬,两人齐齐定住身形。
屏风后,竟是一个做工精细的人偶。
面容用细瓷制成,笑容僵硬而诡异,双目漆黑。
它,正定定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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