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弯,不大的小镇,因有河口的优势,每年春日都有成群结队的刀鱼到此处产卵。本地人自不必说,路过此地的旅人客商,坐下来歇脚用饭时,也都要尝尝鲜美的刀鱼。
禧同酒楼的二楼,店小二殷勤地端上一道煨刀鱼,笑道:“两位客倌,这煨刀鱼可是小店的一绝,两位尝尝,不好吃您就打我脸。”
紫袍客商是见惯这些店小二的殷勤劲儿,不耐烦地正待摆摆手让他下去,思量片刻又吩咐道:“和马夫说一声,今夜要连夜赶路,让他把马喂好了。”
店小二乐颠颠道:“好勒!我再给你包上些路菜,您路上饿了也有个嚼头是不是。”
坐在紫袍客商对面的夫人微微皱眉,半埋怨半撒娇地看着他:“怎么还要赶夜路?这里离京城已经很远,我想……”
紫袍客商抬手制止她再说下去,用筷子点点刀鱼:“还是稳妥些好。你不是爱吃鱼么,快吃吧。”
夫人似乎不敢违逆夫君,也未再多言,低下头去,举筷用饭。
片刻功夫后,店小二又端着两碗米饭上楼来,刚刚放到桌上,只觉一阵风自身边卷过,眨眼功夫凭空冒出一人坐到了紫袍客商与夫人的旁边。
“饿死小爷我了!”
坐夫人身边的那人瓜皮小帽,寻常青布直身,一副市井打扮,却是面有尘垢风尘仆仆,刚坐下便自筷筒里取了双竹筷,胡乱在袖子上抹了抹,端过饭碗便往嘴里扒拉,间或着运筷如风,连着挟了好几口菜肴,吃得狼吞虎咽。
莫说店小二愣住了,便是紫袍客商与夫人也齐齐呆楞住,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这瓜皮小帽边吃着,还不忘竖起个大拇指,含糊赞道:“这鱼好吃!”
店小二率先回过神来,只道此人与紫袍客商是一行人,忙陪笑道:“本店的煨刀鱼可是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一绝,是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的,所以鲜美无比。”
瓜皮小帽细细嚼了嚼,奇道:“怎么没刺?”说话间,又挟了好几筷子煨刀鱼塞入口中。
店小二笑道:“刀鱼本多刺,所以事先用快刀刮取鱼片,然后将刺尽数用钳抽取而出。”
“你们还真是不嫌费事。”
紫袍富商终于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地朝店小二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吃白食的吗?!”
“您不认识他……”
店小二也吃了一惊,连忙就要赶人。
口中尚嚼个不停,瓜皮小帽腾出只手,自怀中掏出样物件,看也不看地朝店小二面前一挡:“……闲人勿扰。”
一见此物,店小二立马识趣地往后退。
“等等!”瓜皮小帽喊住他,用目光衡量了下盛着米饭的碗的大小,“再上……六碗饭!”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自是不敢得罪他们,店小二一溜烟地下楼去。
紫袍客商虽然看不见瓜皮小帽手中之物究竟是什么,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安,一手抠住桌边,双目紧盯着他们:“你……你究竟是谁?”
筷子在碗底紧着扒拉几下,将剩下的米粒全都扒拉进嘴里,瓜皮小帽这才放下碗,用袖子一抹嘴,皱着眉头看向紫袍客商直接开骂:“你说你也是,这一路跑什么!仗着长一身膘啊!害得小爷我连赶了几天路,连顿热乎饭都没吃上……”
紫袍客商语气微微有些颤抖:“你到底是谁?!”鬼吹灯之怒晴湘西
瓜皮小帽将手中之物往桌上一拍,沉甸甸的铜制牌令,上面凹凸有致的“捕”清晰无比。
“京城六扇门,有人托我给你带样东西。”瓜皮小帽探手入怀掏了掏,油滋滋的手自怀中摸了摸,搜出一卷纸递给紫袍客商。
紫袍客商刚展开,面上表情便凝固住了——这是一张通缉赏格,上面赫然就是他的头像,曹革,男,四十二岁……
瓜皮小帽探身勾着头,对照着他的模样,点头道:“画得还挺像,从面相上看,你可能是鼻头没长好,肉太少,你觉得呢?”
说话间,旁边的夫人已知大事不妙,颤抖着挪动脚步,慢慢往边挨。忽得筷影一闪,右手小指头传来一阵疼痛,她低首看去,小指头被竹筷稳稳挟住,动弹不得。
瓜皮小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齐丘氏,或者现在我应该唤你曹丘氏?”
齐丘氏用力挣扎了几下,无奈那竹筷挟得甚紧,就如铁钳一般。
“坐下!”瓜皮小帽道,同时持筷的手微微一翻,将她的小指头朝后扳去。
齐丘氏疼痛难忍,只得颓然坐下,面露哀苦之色。鬼吹灯小说
“你们俩也够狠的,私奔就私奔了,还杀了自家婢女,砍下婢女的头,将无头尸首换上齐丘氏的服饰再放到齐秀成家中,试图诬陷齐秀成杀妻。”瓜皮小帽摇了两下头,“好歹是夫妻一场,便是你爱上他人,又何至于这般阴毒。”
齐丘氏露出愤愤不平之色:“齐秀成没死?”
瓜皮小帽冷哼一声,啧啧叹道:“那婢女虽然与你身形相同,却是处·子之身,细微之处差别甚大,小爷我难道看不出么。”
曹革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一小沓子银票,有二十两一张的、有五十两一张的,慢慢放到桌上。
“这些银两比赏格多出十倍不止,就请官爷高抬贵手,放过我夫妻二人。”他乞求地望着。
看见一沓银票,瓜皮小帽两眼发光,饭也不顾上吃了,伸手拿过银票数起来,还来回数了两遍,喜道:“三百二十两!”
“是是是,不成敬意,请官爷收着。”
“你怎么知道我月月闹亏空,”瓜皮小帽自言自语地算计着,“我弟的私塾学费又该交了,上个月还买了一筐炭送先生,弄得我一点盈余都没有。”
曹革心中刚刚升起一线希望,却又见瓜皮小帽换上一副无限惆怅的模样。
“我担忧的是,此事若传出去,我可就连差事都保不住了。我总不能为了这银子,把你们俩都杀了灭口吧。”
曹革夫妻二人同时一震,脸色煞白如纸。
瓜皮小帽尚歪着头,认真地思考此事可能性,犹豫道:“……应该不能吧?”
见此事已没有转寰余地,曹革不再迟疑,他本就临窗而坐,趁着瓜皮小帽还在出神,站起来就翻出栏杆踩在屋檐瓦片上,往前跨了几步就准备往下跳……
“曹郎!”齐丘氏见曹革竟然自顾自逃命,焦急唤道。
话音未落,曹革已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瓜皮小帽倒是一点都不着急,稳若泰山地接着吃菜,抬眼看见齐丘氏失魂落魄的模样,摇头叹道:“你谋害亲夫,跟着曹革私奔,现下看来,他对你也不过如此。”
齐丘氏愣愣坐着,一言不发。
楼梯处响起脚步声,不是店小二,却是个大高个,手上还拖着一瘸一拐的曹革,也不知是崴了脚还是折了腿。
“我说夏爷,下回把人往下丢的时候招呼一声行不行!”大高个提溜着曹革,朝瓜皮小帽没好气道。
“这回不是我丢的,真不是,是他自己个往下跳的。”瓜皮小帽用筷子直点桌上的菜,“你饿了吧,快来吃。”
正巧店小二颤颤巍巍地端了六碗饭上来,瓜皮小帽递给大高个两碗,自己留了两碗,然后在曹革夫妻二人面前各放了一碗饭,见两人皆不动筷,遂催促道:“快吃啊!从这里回京城还得赶两日路呢,你们这会儿不吃,待会儿路上嚷嚷饿可没法子。”
曹革腿疼得哎呀直叫,齐丘氏因被他伤了心,自顾别开脸,端了饭碗吃起来,只当没听见。
“这煨刀鱼……先用快刀刮取鱼片,再钳出刺来。”大高个挟鱼片入口,嚼了几下,“定是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的,虽然鲜美,却有喧宾夺主之嫌。其实这刀鱼自身已经非常鲜美,只要用蜜酒酿,加入清酱,清蒸既可。”
他说话这会儿工夫,瓜皮小帽已经比他多吃了七、八口,满嘴鼓囊囊道:“你说你……当什么捕快,当厨子多好。”
“我也想啊,可惜我爹……”大高个叹了口气,挟了口豆腐,又接着叹气,“豆腐该用井水泡三次,去豆腥气才行,这豆腐最多才泡两次,这怎么能上桌呢。还有这炒笋片……”
待他把桌上的菜点评一溜下来,瓜皮小帽已经把饭都吃完了,向店小二要茶水漱口,接着又让店小二端盆水来洗脸。
“他们有辆大马车呢,咱们回去可以坐车,犯不上再骑马吃灰土。”瓜皮小帽拎着湿布巾,“这三日在马背上就没怎么下来过,都快把我颠散架了。”
湿布巾擦过脸颊,露出原本就白皙粉嫩的皮肤,瓜皮小帽索性摘下帽子,自怀中取出木梳蘸水,将头发也重新梳理了一遍,编成辫子绾起。
“你……你是姑娘?”齐丘氏愣住,原先以为她只是个长得分外俊秀的少年罢了。
瓜皮小帽挑眉:“怎么,不行?”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六扇门中也有女儿家。”
“少见多怪。”
瓜皮小帽哼唧了一声,她本名袁今夏,今年十八,两年前因机缘巧合而入公门;与她同行者唤杨岳,年长她两岁。他二人皆在京城六扇门中当差。
简单梳洗完毕,收好木梳,今夏闲坐无事,便颇惆怅地将那沓子银票望着,叹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叹得杨岳鸡皮疙瘩直起。
她幽幽道:“大杨……”
杨岳手脚麻利地把银票揣入怀中:“先放我这里,等回了衙门,再登记入册。”
今夏泫然欲泣地将他望着:“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你娘四十都不到,说这话,当心她打断你的腿。”杨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今夏大义凛然道:“母上大人深明大义,知道我为五斗米忍辱负重,别说八十,就算说她是八千岁也没事。”
杨岳点点头:“你的腿是没事,不过我爹会打断我的腿。为了我的腿,只能请你家八千岁大人节哀了。”
杨岳口中的爹爹,便是杨程万,不仅是六扇门的捕头,还是今夏和杨岳的顶头上司。今夏的一身功夫,还有追踪等等技能,也都是杨程万所授。对于今夏来说,杨程万如师如父,断然是违逆不得的。
两日之后,今夏与杨岳押着曹革和齐丘氏回到京城,他们才进六扇门,想先将人犯交给刑部大狱看管,迎面正碰上捕头童宇。童宇入公门五年,却是个惯会对上司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短短五年无甚功绩,竟也让他混上了捕头一职。
“你们总算回来了!抓两个人犯而已,竟去五日,年纪轻轻,整日偷懒怎么行……”童宇不满意地摇着头,“这就是曹革和齐丘氏?”
“是。”
今夏对他原本就不待见,逼着自己在面皮上扯出点客套的笑意,拽着曹革就要接着往里走。
可惜,童宇到底是十分碍眼。
他往她跟前伸手一拦:“正好,把人交给我吧,曹革还涉及另外一宗通敌谋逆案,须得送往北镇抚司审讯。你们刚回来,蓬头垢面的,快去梳洗一番,我替你们把人送过去。”
只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曹革就吓得面如土色,直往后躲:“不不……不不……我不去……”
北镇抚司主管诏狱,又称为锦衣狱。现今世上人人皆知,诏狱与刑部大牢比起来,若说刑部大牢是天堂,那诏狱便是十八层地狱。一进诏狱,十九便无生理,狱内刑法残酷,入狱者五毒备尝,肢体不全。
见童宇伸手就要来拽曹革,今夏便有点毛了。
依着她原本的性情,这时候就该把童革一脚踹出三米远,不过这两年在衙门里面混饭吃,她也晓得自己是该拘一拘性子,官阶比自己高的,能不得罪最好还是不要得罪。每月二两银子的俸禄,虽说是寒酸了些,但也总是白花花的银子。
一手拨开童宇,一手用力把曹革拽到身后,她勉强僵硬笑道:“童捕头,人犯是我和大杨辛辛苦苦风餐露宿追踪了几日,好不容易才逮回来了,还没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话,说带走就带走,不太好吧?”
被她挡了手,童宇脸色微沉:“我告诉你,这是锦衣卫要人,存心耽误者,视为同谋,你担当得起吗?!”
“您这么说可不太合适,我们是底下苦当差的,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抓了这两人回来归案,怎么到您口中就成同谋了。”今夏干笑两声。在她看来,自己压着脾气,这般伏低做小,已经是憋屈得很。
可惜童宇丝毫没领这份情。
“少啰嗦,赶紧把人给我。”
“你……”
眼看今夏就要炸毛,杨岳忙打圆场道:“童捕头,曹革身犯命案,刚刚缉拿归案,还未过堂审讯,不如等到这里结案定罪之后再把人送过去。”他性子素来宽厚,是个不愿生事的,又知道童宇行事小人行径,得罪了他,免不了日后被他暗地里使袢。
“那怎么行!锦衣卫要人谁敢耽误。你们俩别再啰嗦,否则得罪了他们,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正说着,捕头杨程万自廊下一瘸一拐地行过来,朴刀在腰间轻晃。杨岳忙迎上前唤道:“爹爹。”
在杨程万面前,今夏收敛脾气,躬身拱手恭敬道:“头儿。”
“童捕头!”杨程万先与童宇打招呼,“可是有事?”
童宇虽与杨程万同为捕头,但向来是觉得杨程万这等瘸子也当捕头,着实是给六扇门丢人,当下重重一哼:“这两名要犯涉嫌通敌叛国,是锦衣卫要的人,我正要把人送过去,你这两徒儿竟然百般阻扰……”
今夏打断他,急辩道:“人是我们刚抓回来的。”
杨程万抬手制止今夏再说下去,淡淡道:“方才我见外间已有锦衣卫在等候,你们还不快把人交给童捕头。”
“头儿!”今夏愤愤然。
“快点。”
杨程万发话,今夏不敢违逆,遂松了手,忿忿行到一旁。
童宇没好气地拽过曹革。齐丘氏命不好,因与曹格私逃,被视为同谋,也被他一并带走。
今夏在后头跟了几步,看着他带着两人拐过壁屏,侧堂老松下隐约可看见大红飞鱼服,果然是锦衣卫已经来了。自己前脚才到,他们后脚就跟过来,她疑心城门处便有锦衣卫的眼线,一入城他们便已知晓。
她忿恨地咬牙,眼睁睁看着童宇把人交给锦衣卫。锦衣卫为首者背对着她,仅见身姿挺拔但看不见面目,倒是把童宇谄媚的嘴脸看得一清二楚。
今夏垂头丧气地复转回来,懊恼地瞥了眼杨程万:“头儿,你也忒让着他了。你说他到底是哪头的?六扇门的案子就可以不理,急巴巴地把人送去,谁不知道他是为了讨好锦衣卫。”
杨岳叹了口气:“有句话至少他没说错,得罪了锦衣卫,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今夏狠狠道:“天下刑狱,有三法司就够了,偏偏要弄出个锦衣卫横加阻扰,那还要三法司干什么,简直形同虚设!”
杨岳连忙就要去捂她的嘴,被今夏灵活闪过。
“我的小爷,你消停点!这话可不敢乱说。”杨岳改敲她的头。
“现下人犯还未归案就被他带走了,咱们这趟不是白跑了吗?!”今夏心疼得很,“原本还说抓到曹格,另有嘉赏,早知道是一场空,我也就省些力气了。”
杨程万淡淡道:“人平安回来就好,你弟弟来问了你好几回,你回去看看吧。”
确是惦记着家里人,又听弟弟来了好几次,不知道是否有事,今夏瞧向杨岳,不放心地叮嘱道:“嘉赏没有就算了,出差补助可一定得要回来,这件大事你可别办砸了。”
杨岳没奈何地点头。
今夏这才快步离开。
正值春日,万树吐芽,京师繁华,人群熙熙攘攘。路两边各色店铺琳琅满目,面店里有蝴蝶面、水滑面、托掌面等等;糕饼店里有火烧、烙馍、银丝、油糕等等;精致些的糕饼还有象棋饼、骨牌糕、细皮薄脆、桃花烧卖等等。今夏闻着各色食物混杂在一块儿的香味,脚步轻快地在人群中穿梭着。
路过糖食店时,她脚步略滞,摸出身上所剩余钱数了数,犹豫一瞬,还是数出三枚铜板买了一小包琥珀糖揣入怀中。
绕过热闹的街市,拐进一条深巷,这巷子的前半截如个歪嘴葫芦般,巷口如葫芦口般又窄又小,进去之后却豁然开朗,过了第一个葫芦肚再行过小截窄道,便到了第二个葫芦肚。
今夏行至葫芦肚东侧的一扇斑驳木门前,推了推,推不动,便敲了敲。
片刻功夫,门吱嘎打开,一个新才留发、褐布圆领的少年朝她喜道:“姐!你回来了!”他正是今夏的弟弟,袁益。
今夏伸手捋了几下他额前的短发,边朝内走边问道:“最近有没有人欺负你?”不大的小院内,一方石磨沉甸甸地盘踞在西侧,还有墙角一溜边的酱坛子,终日不散的豆腥味弥漫其间。
“没有,自从你上次收拾了卖猪肉家的三小子,他们再也不敢撕我的书了。”袁益跟在她后头。
看着自己这个纤弱有余刚勇不足的弟弟,今夏颇遗憾地叹了口气,想当年她在他的这个年纪,已经是打遍全西凤街的孩子头,战绩累累,邻街常有来踢馆的,一概被她灭得服服帖帖。虽说因为在外打架而没少挨爹娘的揍,但要当人上人,总是要吃些苦中苦,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很。
只可惜这人上人的辉煌时代与她的孩提时代一块儿终结,此后的日子……她颇惆怅地叹了口气,然后问:“……爹和娘卖豆腐还没回来?”<a href=”http://www.luoxia.com/baiye/”>白夜行小说</a>
袁益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指指内屋,压低嗓门道:“爹爹卖豆腐去了,娘在里头睡着呢。昨晚她去了新丰桥头卖卤豆干,很晚才回来。”
今夏望着内屋的窗子,心中暗叹,又从怀中摸出那包琥珀糖递给袁益。
袁益打开来,看见是琥珀糖,埋怨道:“我都这么大了,姐你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哄。”
“不想吃算了,”今夏伸手欲抢,“我自己留着。”
袁益连忙躲开,迅速塞了一块入口,将剩下的包好揣入怀中。
“杨头说你去衙门找了我几次,什么事?”今夏问他。
袁益朝里屋努努嘴,小声道:“娘让我去的,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家里又缺钱了?”
“收摊位费的董大肚这个月娶儿媳妇,娘说一定得送贺礼。”
今夏诧异道:“我记得他去年就娶过儿媳妇了,怎么还娶?”
“他有四个儿子呢。”
“……”
今夏扶额头呻·吟了一声,忽又想到之前曹革塞给自己的那叠银票,愈发惆怅。
里屋传来床板的声响,像是有人翻了个身,紧接着便听见声音:“夏儿,你回来了?”
“呃。”今夏迈步进屋,见袁陈氏正起身,“娘,我把你吵醒了吧。”
“没事,我本来就该起来了。”袁陈氏披上灰褐长袄,目光先在今夏身上打量了一番,“路上还好?没伤着吧?”
“没有!当然没有。”今夏笑道。
“人也抓着了?”
“抓着了……”今夏支吾着。
袁陈氏脸色一喜,手立时朝她伸过来:“你先前说这犯人要紧,抓着了有嘉赏,正好,把赏下来的银子给我,我得赶紧上街给董家买贺礼去。”
今夏讪讪道:“没……没领到银子,人刚抓回来就被带到北镇抚司去了。”
袁陈氏楞了片刻,随即道:“那北镇抚司也该给你银子啊,人是你抓的!”
“是这么个理没错,可谁有能耐找锦衣卫讨银子去。”今夏不敢正视她,低下头用脚轻轻铲灰地上的小凹陷。
听了这话,袁陈氏又发了一会儿楞,才皱眉道:“行了,你去洗洗换身衣裳吧,这身衣裳都快馊了。我早就说过,姑娘家当什么捕快,又苦又累还不像个样子,你和你爹当初若是肯听我的,把你嫁给城东头做糕饼的孙家,至少两家之间还能彼此帮衬着点。别看前年孙家落魄了些,今年孙家做桃花烧卖,卖得火红着呢,还在新丰桥买了个铺面。你当初若嫁入他家,现在说不定就是当少奶奶的命,何至于像现在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孙吉星媳妇已经怀上了,你说你……”
娘亲这番说辞是陈腔滥调,今夏早就听得习惯,诺诺地退了出来,朝袁益扮了个鬼脸,自去灶间烧水,以备沐浴之用。
“姐,还有个事儿……”袁益跟进灶间来,帮着她舀水,一脸的神秘,“你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前日娘把王媒婆请来了。”
闻言,今夏将眉毛轻轻一挑,警惕地盯住袁益。
“我蹲窗户底下听了一会儿,这回娘看上的是易先生家的老三。”
今夏受了惊吓般地将眉毛挑得更高了:“易先生?!就是……就是你的夫子?”
袁益点点头。
易先生正是袁益的私塾老师,家中三子,也皆是读书人,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今夏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看上她?
因为孩时战绩过丰,今夏的名头委实响亮了些,旧日里街坊邻里提起她来,常以夜叉、大虫等物作为后缀。她乍听时甚不自在,后来偶然间看了一闲书,书中的夜叉大虫是星宿下凡,世人皆惧,而后上了山当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她对此颇为神往,对街坊邻里这般称呼便视为美称。
她当了捕快之后,因算是官家的人,这美称在邻里口中便渐渐淡了,而袁家有个颇生猛的闺女倒是家家户户都知道的事,更别提媒婆了。袁陈氏拘不住闺女,眼见她一日比一日大了,无人上门提亲,很是惆怅。她咬着牙根狠狠地想:待我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不愁你们不上门求着我!
为了攒嫁妆,袁陈氏日里卖豆腐,夜里卖豆干,很是艰苦。今夏为名头所累,身为一只颇具分量的赔钱货,在此事上没说话的份,只得夹着尾巴拼命抓贼,也很是艰苦。
当下听说娘亲居然看上了易先生家的老三,今夏第一个反应便是娘亲到底攒了多少嫁妆,居然能让易家动心。再转而一想,娘亲这个主意着实一劳永逸:若是她嫁入易家,作为小舅子,袁益接下来几年的私塾费用便可全省下来,还有夏日的冰敬冬日的炭敬都可免掉,确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这些开销都省下来,那嫁妆也可回本了。
使劲敲了敲额头,今夏烦躁地看着灶膛里噼里啪啦燃烧的柴枝,又往里头塞了一把。
上灯时分,金水河缓缓流淌,倒映出两岸无数璀璨灯火。
河面上除了可听曲的画舫,还有划着船卖艺的,头上攒花的汉子打着赤膊,若岸上有人抛银钱下来,马上笑容可掬地唱个诺后便爬到船上高耸的竹竿上,朝水中一跃而下,在空中还有花活,或转身或翻筋斗,方才入水。
岸上酒楼高低比邻,街面桥头小摊小担摆了一溜。
今夏歪靠在桥栏小石狮子旁,百无聊赖地守着卤豆干的小摊子,听着旁边酒楼上传来的丝竹之音以及人声喧哗,目光定定落在河面上。她今夜原是来帮忙的,但娘亲大概是昨夜里受了些风,加上心中杂事烦闷,脑仁一直隐隐作疼。今夏劝她回家歇息,而袁陈氏不放心她照看摊子,今夏只得起誓赌咒百般保证会老老实实守着摊子绝不多事,袁陈氏又反复叮嘱了好几遍,才一步三回头地先行回去歇息。
“来两串豆干,加辣油!”有个带笑的声音道。
今夏回过神来,抬头看见杨岳,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刚送了两条腌鱼去你家,正碰见你娘,顺便把你的出差补助给她了,她说你在这里守着摊子。”杨岳也不见外,自己动手捞了串豆干,淋上辣油,“我爹说明日一早让咱们跟他去趟兵部司务厅。”
“哦。”今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司务厅又丢东西了?”
“鬼才知道。”杨岳循着她的目光往河面上望去,好奇道,“看什么呢?”
“看见那个跳水杂耍的没有?”今夏努努嘴。
随着她的话语声,赤膊汉子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自高杆上跃下,抱膝连打了三个筋斗,扑通一声穿入水中……正是春寒料峭时,河面虽未结冰,河水却是冷的刺骨,杨岳不禁缩了缩脖子,替那人打了个哆嗦。
“我卖三串豆干的功夫,他都跳八回了。”今夏无限羡慕地望着爬上船的赤膊汉子,“他蹦跶一晚上就抵得上咱们一个月的月俸,你说咱们还当捕快干什么。”
“你不嫌冷?”
“你会嫌银子冷么?”
今夏低头看向一堆小山般的卤豆干,也不知何时才能卖完,长叹口气。
“又缺银子了?”杨岳很是了解她。
今夏还未回答,摊子前便来了人——
“要四串豆干,两串浇辣汁,两串洒梅子粉,越酸越好,我娘子现下就想吃点酸的。”宠溺的语气听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正是陪着老婆来逛夜市的孙家老大孙吉星。
尽管很不愿抬眼,但冲着收钱的份上,今夏还是快手快脚地弄好豆干递过去,面无表情道:“四个铜板,谢谢。”
孙吉星付钱。孙氏接过卤豆干,眨眨眼看她:“咦,今夏,怎么是你在看摊子?你不用抓贼么?”
“……咳咳……是特殊任务。”今夏压低声音凑过去,“近来官府正在部署一桩大行动,你们没事少在街面上走动,尤其你怀了身孕,磕着碰着就更不好了。”
孙吉星一听便紧张起来:“当真?!”
今夏示意他们看向旁边的杨岳,反问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们两人杵在这里……真是为了卖豆干?”
孙吉星忙搀着娘子急急回家去,杨岳目送他们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朝今夏诧异道:“好端端的,吓他们做什么?”
“他们这对恩爱夫妻在我娘面前转悠一圈,我娘回去就得埋怨我一车的话,我还不能还嘴,真能把人生生憋屈死。”
她烦恼地捏捏眉心,忽得听见左侧人群中起了一阵喧闹,正欲伸头张望,便见有一头戴飘飘巾身穿三镶道袍的男子跌过行人重重摔过来,不偏不倚正摔在她的豆干摊子上,立时卤豆干洒了一地,各色酱汁四下飞溅!
“喂!你……”
见他手上尚拿着一付赛黄金熟铜铃杵,显然是走街的算命先生,今夏伸手欲去拉她,不料算命先生反手挥来,袖底露出雪亮的长匕首,蓝芒冰冷,一望便知刀刃上抹了剧毒。
“小心!”杨岳大骇,抢上前去。
这一生变甚是突然,饶得今夏反应机敏,及时侧身,匕首斜斜削去她半幅衣袖。
杨岳已出手,却有人后发先至,只见一青影掠过,凌空飞腿直接将算命先生踢得呕出鲜血,只能撑在地上勉力挣扎着。
“说!把密报藏在哪里?”
来者身穿竹青实地纱金补行衣,本色厢带,甚是轩昂齐整,一脚踏在算命先生持匕首的手腕上,语气冰冷得像是渗出丝丝寒气。
“……不知道!”算命先生疼得冷汗直冒。
这位青衫者,今夏认得。
当今天下,位高权重者,刨去高高在上却只一心向道的世宗,独剩下二人。一个是严嵩,内阁首辅,在朝中结党营私,自不必说。还有一人,陆炳,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他和世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哥们,还曾冒着生命危险冲入火中救出世宗。他和世宗的关系就一个字铁两个字瓷实三个字没的说。陆炳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还算是个不错的官,虽说排除异己,大权独揽,但至少恪尽职守,也确实平反了诏狱中不少冤案,不过满朝皆知,他与严嵩交好。
锦衣卫最高指挥使大人的风采,今夏是领略过的,陆炳其人剑眉星目长须飘飘器宇轩昂,目光流转,不怒而威,很是慑人。
而今夏眼前的这位青衫者,正是陆炳的儿子,陆绎。陆炳是武状元出身,而据说陆绎武功高强,不在其父之下,是锦衣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在她看来,就相貌而言,陆绎应该是肖似其母,威武不足而俊秀有余,唯独那双眸子酷似其父,神色间波澜不惊,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沉稳,又多了几分清冷。
陆绎的脚微旋,加了点力道,今夏觉得自己甚至能听见算命先生手腕骨头在噼啪作响。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声音凄厉之极。
这位算命先生身携抹毒匕首,自然绝非善类,今夏虽然知道锦衣卫向来手重,但他这般逼供,她还是有点忍不住,上前开口道:“不知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审讯也该……”
她话才说了一半,陆绎连眼皮都未抬,衣襟摆动,露出系在腰际的锦衣卫腰牌,冷冷道:“官府办案,闲杂人等让开!”
一见来者是锦衣卫,周遭围观的百姓饶得再好奇,也不敢再看下去,悄然无声地迅速散开。原本还热热闹闹的新丰桥头很快变得冷冷清清。
其间又有四人赶到,皆清一色万字巾青蓝长身罩甲革带皂皮靴,正是锦衣卫千百户的装束。这四人至陆绎前,恭敬施礼禀报道:“陆大人,曹格已死。”
今夏听见曹格两个字,已然明白了点什么,免不了暗叹口气:不过半日功夫,曹格果然受不酷刑,给折腾死了。
当捕快这两年多,今夏性子自是拘了不少,给自己也书了许多人生格言,例如: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等等。给自己的人生规划,自然是朝着俊杰这条路奔。当下她虽然看不惯锦衣卫这幅高高在上的德行,可六扇门也确是无权干涉锦衣卫的案子,原也想走,但目光落到一地豆腐渣,再想到娘亲的脸色,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格言就适时地冒出来。
她尽可能让声音带上点哭腔,最好有楚楚可怜的效果:“官爷,你们办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摊子啊!”
没人应,也许压根没人听见。
陆绎不堪其烦地皱了下眉头,指着算命先生道:“带回诏狱!”
算命先生自是知道诏狱可怖之处,脸色惨变,忽然猛力起身挣扎,竟不是为了逃走,而是揉身扑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
那毒甚是霸道,不过眨眼功夫,算命先生口吐黑血,一命呜呼。
陆绎眉头紧锁,言简意赅地下令道:“搜身。”
四名锦衣卫将算命先生的尸首一通细搜,她与杨岳冷眼旁观。看着他们从头到脚,解开尸首的发髻,再到贴身衣物,连鞋底都被划开来,以防藏物。
“活做得还挺细。”杨岳瞧着,朝今夏耳语。
今夏对此不屑一顾:“这有什么,熟能生巧而已,顶多也就是咱们衙门里仵作的水平,一帮子粗人。”
陆绎背对着他们俩,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微微侧头,余光寒冷如冰,弄得本待说话的杨岳收了声。
“陆大人,没有!”搜查完毕,千百户向陆绎禀道。
“你猜他们在找什么?”出于捕快的本能,杨岳很好奇,压低声音问今夏。
之前杨岳说兵部司务厅丢了东西,而曹格正是兵部的,今夏心中已经隐隐猜到,只是不便说出,便道:“这还用说,肯定是关系国家大事的大案。”
陆绎再次侧头,虽然没有说话,但眼底寒光的意思很明显:闭嘴!
现下对于今夏来说,迫在眉睫的事情倒不是什么军国大事,而是眼跟前这个被砸烂的豆干摊子,于是她再度开口,语气诚恳而朴实:“官爷,我这些豆干其实不贵,您给个二两银子也就够了。”
与此同时,其中一名千百户满面担忧地对陆绎道:“两个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图,都督那边……”
“咳咳,”今夏迫不得已在后头提高了嗓门:“几位官爷,你们至少应该赔点银子吧!”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很难让人忽视,这下子,不仅仅陆绎,连一众锦衣卫也都全看过来了。
“二两银子就够了。”今夏陪着笑,示意他们去看一地的卤豆干碎渣。
“找死啊你!还不赶紧滚!”
一名千百户恶形恶状朝她喝道。
在银两问题上,今夏向来很有韧性,寸步不移:“赔了银子我就走,不然我没法跟我娘交代。”
“你……”
千百户逼上前作势欲打,被陆绎一个厌烦的摆手制止住。
“给她银子让他们滚!”大事当前,陆绎显然不愿多生事端,更不想再看见无关的闲杂人等。
他的命令千百户不敢不听,只得取出钱袋,丢了二两银子给今夏。
今夏喜滋滋地收好银子,与杨岳准备离开,行出几步之后,刹住脚步回头看向陆绎,心情甚好地提醒道:“我不知道诸位官爷在找什么,不过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迹,鞋子半湿,我猜他在之前刚刚去过距离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桥洞之类的。”
陆绎盯了她一眼,然后单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衣袖都有蹭过青苔的痕迹。
“那个地方有点高,所以他把脚垫起来了,左手扶着墙,用右手去够。”今夏继续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左手的指甲缝里会留有青苔屑。”
陆绎执起尸首的左手仔细察看,果然在中指缝中发现几星青绿,若有所思。
今夏见他已经明白,便转身离开,身上揣着二两银子,脚步比平常轻快许多。
“早就说他们是一帮子粗人,就知道打打杀杀,上不得台面。”对于锦衣卫这套作风,她很是不屑,边走边朝杨岳道。“他们若是能干些,明天早上咱们就不用去兵部司务厅了。”
“你又知道?”
“人都死光了,东西也找着了,还有我们什么事。”今夏想想又觉得有点惋惜,“早知道曹格通敌,赏格也该高些才对!”
半个时辰后,裹在油布内的蓟州布防图在一处桥墩凹处被找到。算命先生真名为宋永文,实际上是隐藏在京城内的双面细作,专门收集情报然后高价卖出。曹格得罪上司,被调离京城,为报复偷出布防图卖给宋永文,而后携齐丘氏私逃。
案情告结,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深夜进宫,世宗余怒未消,下令革去兵部尚书,兵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一年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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